“桑山主，”吕不韦沉声道，“尔等究竟有何图谋？不妨直言！煽动黔首，当心酿成滔天之祸！”
桑语闻言微微一怔，旋即淡淡地说道：“相邦您这就是偏见了！我们为什么非得有图谋不可？再说了，若百姓当真如此容易被煽动，相邦是否该自省一二？”
纵使早已习惯桑语如此说话的阿五，此时仍不禁心头一颤，忍不住悄悄拽了拽桑语的衣角。
嬴政脸上的神情极其复杂，看向桑语的眼神越来越凝重。他始终相信桑语不会加害于他，却也明白自己终究无法左右她的决断。
吕不韦凝望着桑语，语调却是平和冷静的，“山主是顾识大局之人，还望劝请那位游侠，稍稍体谅秦法。”
桑语非常不给面子地冷哼了一声，“听相邦这么说，是谢大侠不懂事呢？还是在下不识大局？”
吕不韦喉头微动，竟一时语塞。
“阿桑，”嬴政适时开口，“不若你先出宫一趟，与谢大侠好好聊聊。切勿一时意气，徒然送了自己性命。”
桑语干脆地应了一声“好”，向二人拱手一礼，便带着阿五离去了。
待她身影消失，吕不韦终于按捺不住，重重拂袖，“狂妄！简直狂妄至极！”
嬴政弯腰端起搁在地上的青铜豆。他担心桑语饿，特意备下了她喜爱的糕点，庖厨依他吩咐多加了蜜糖，可惜一块都未曾动过。
“仲父又不是初识桑语，”嬴政拈起一块糕点，轻咬一口，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若非这般狂妄，又岂会有今日的玄女山？”
虽说午时刚过不久，原本热闹的市坊之间，行人已明显稀疏了许多。沿街的一间酒肆里，或许因为饭点未至，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食客散坐其间。
阿五坐在临窗的位置，以手托着腮，目光在窗外游移片刻，又转向对面同样出神的桑语。
桌上摆放着的两碗粥，早已失了热气，可却一勺未动，仍是满满的。
“阿姊，”阿五终是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问道，“我们为何不去官衙？”
桑语微微摇头，“容我再想想。”
实际上，她并不想此刻就去面见谢娡。嬴政给了她一个可下的台阶，她自然就顺着下来了，毕竟彻底得罪吕不韦，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然而，松柏院目前却是不能回去的。她隐隐察觉到，一直有人在暗处跟踪她和阿五，只是无法确切知晓究竟是谁的人。
倘若松柏院因此暴露，倒也不算特别严重的事，但终归会带来诸多麻烦。
眼下能够暂且坐下歇息的地方，也就只有这普通的酒肆了。
“吃饭吧，别浪费了。”
桑语说着，伸手端起陶碗，正低头准备喝粥时，面前的光线突然被遮挡住了。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眉眼弯弯的少女立在桌边。
“季姒？”桑语瞧见这位许久未见的朋友，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喜悦，赶忙起身，拉住季姒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
季姒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一连问道：“阿桑，你是何时回的咸阳？怎么不来找我玩？”
桑语笑着道：“我刚回咸阳不久，还有一些重要事情需要处理。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再去寻你说说话。”她顿了顿，目光在季姒的脸上转了一圈，“你，怎么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没有呀，我很好。”季姒的唇角依旧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却像一副摘不下来的面具，“阿桑，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桑语凝视她片刻，指尖蘸了清水，在桌面上写下几个字，是松柏院的地址。
“无论何时，若你想见我，便来此地寻我。即便那时我恰巧不在，只需说出我的名姓便是。”
季姒眼中莹光一闪，轻轻说了声“好。”
“姒儿。”
这时，一道轻柔婉转的声音悠悠传来，桑语闻声抬头看去，只见一位眉眼如画的女子，正朝着她们款款走来。
季姒立刻站起身来，唤了声：“阿姊。”
桑语用手随意地抹掉了桌上的水痕，这才凝神打量起来人。但见两姊妹容貌如出一辙，俱是琼鼻秀眉，只是季姒的阿姊眉宇间更添几分沉稳。二人立在一处，宛若并蒂芙蓉，一个清丽灵动，一个温婉端庄。
桑语与阿五也站起身了。
“阿桑，这是家姊。”季姒互相介绍道，“阿姊，这便是我常与你提起的桑语。这位是……”又转向阿五，话音未落，阿五已拱手笑道：“唤我阿五便是。”
众人相互颔首致意，算是打过招呼。
女子开口说道：“我叫伯媛，'邦之媛兮'。”
桑语含笑回应：“这名字很是雅致，与女子的气质相得益彰。”
“阿姒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伯媛粲然一笑，“说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奇女子，我早就想一睹风采了。”她说话时，目光始终温柔地注视着桑语。
桑语摆摆手：“女子过誉了，实在不敢当。”
季姒伸手挽住伯媛的手臂，道：“阿姊，我们该回去了，不然阿翁又要发脾气了。”
伯媛却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体贴地说道：“你难得与故人重逢，不妨再多叙片刻。待日后......”
“阿姊！”季姒骤然拔高音调，声音里透着几分慌乱。
伯媛会意，安抚地捏了捏妹妹的指尖，转向桑语歉然一笑：“实在抱歉，家中有事，我们就先告辞了。”
桑语笑道：“我们也该回去了，改日再会！”
目送姊妹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桑语这才从窗外收回视线。
季姒今日，着实反常。
桑语回身落座，指尖轻叩案几：“阿五，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阿五短促地“啊”了一声，“阿姊，这事不该由你拿主意吗？”
“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桑语捧起粥碗，凉透的粥面上凝着一层薄膜。她两三口便吃完了，环顾四周，酒肆中其余的客人已经离去了，只剩下她和阿五。
“回松柏院吧，我累了。”
没有验传，连客舍都住不得。
阿五跟在桑语的身后亦步亦趋，她突然站住脚，道：“阿姊，我们回山上吧！”
桑语听见她说话，转身笑看着阿五，“怎么？你害怕了？”
阿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桑语，“我和阿九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岂会惧怕？我是担心你啊，阿姊！”
“谢娡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岂能弃之不顾？况且……”桑语仰首望天，虽有乌云蔽日，但那太阳的光芒仿佛有着一股倔强的力量，并未因乌云的遮挡而被削弱半分。“谢娡，在说谎呢。”
阿五困惑地眨眼：“阿姊此话怎讲？”
桑语轻哼一声：“什么'偏要天下人知道，这世间还有玄女山，敢为弱者讨一个公道”。分明是要借势造势，逼秦廷就范，达成她的目的。”
阿五愈发茫然：“什么目的？阿姊越说我越糊涂了。”
桑语但笑不语，只是径自向前行。回到松柏院前，阿五上前叩门，三长两短。门“吱呀”一声，窈窕探出头来。
待二人进入院子里，窈窕栓好院门，急道：“阿姊怎么这时才回来呀？”
桑语环视内院：“阿芷和妘儿呢？”
窈窕道：“我让‘和平’带她们回玄女山了。”
桑语抚掌道：“窈窕，你是不是省略了什么重要的事儿？”
窈窕俏皮一笑，“果然什么也瞒不过阿姊。不错，我让她们将消息传扬出去了。”她愈说笑容愈甜，“阿姊你是没看到啊！黔首虽微，不可欺罔。”
桑语倒也并不意外。她刚开始听到吕不韦说“煽动黔首”之时，就觉得奇怪。往酒肆去的路上，她忽然想到了窈窕，一切也就明了了。
窈窕看了看桑语的脸色，试探地问道：“阿姊不怪我擅作主张？”
“你做得很好。”桑语正色道，“窈窕，阿芷和妘儿的安全，你能确定吗？”
“阿九已去接应了。”
桑语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阿五追问：“阿姊方才说的造势、目的，究竟是何意？”
桑语道：“玄女山如今声名在外，连我都常借其名。至于谢娡的目的究竟是何，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她真正想要的，或许是通过她的死，借舆论之力来推动秦法的改良。所以，她需要将这件事闹大。”
她转向窈窕：“你也早就猜到了吧？”
窈窕颔首：“所以，我选择推波助澜。”
“好，干得好！如今吕不韦和秦王已然被惊动，我们静观其变即可。”桑语仰望渐暗的天色，“回房休息吧，夜里还是警惕些为好。”
阿五与窈窕对视一眼：“谨遵阿姊吩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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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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