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出轿抬眼就看到那人饱满的圆脑勺,细眉细眼里满映着她乌溜溜的头发,梳成小巧的两把儿头,金银珠翠,别致地散在发间。昨日傍晚霞光里惊鸿一瞥的蜜色衫子,在早上的阳光下褪了色,变成淡淡的鹅黄色。
就是她,他的发妻。他识得,三十五岁是她,十五岁也是她,清减了是她,丰润也是她。
他怎会识不得?!他想了她五十多年。弘历想酉酉,想了五十多年。
“酉酉。”好听的磁性声线脱口而出,顾不得他的从人和她的小丫头,甚至大臣李荣保也在旁边,他堂堂皇子,叫奴才的女儿的小名儿,这么亲近的,对君臣伦常都不顾了。
甚至他俩的名声!他堂堂储君的名声,不可疑吗?他居然知道她的闺名。
那人听见唤,带着探究的神情扭转头。圆眼睛熠熠生辉,墨黑晶亮地一下定在他身上。顿一顿,旋即不设防地露出个笑,瓷白的脸上圆圆的红唇撅一撅,鼻梁上努起个皱儿。
是个真的笑,而且就是看到他的瞬间,眼睛跟他的眼睛对上的刹那,才从心里笑出来的,真真儿的,他瞧见了。
跟上辈子一样,她初嫁他就是这么笑,第一次见他,这么娇甜地一笑,摄走他的心魄。他才骤然知道自己喜欢丰润的,要一个饱满的圆脸庞,额上笼着雾雾的汗,再浮上来一个浓得化不开的笑。
这个笑缴了他全身的械。什么天皇贵胄,君君臣臣,主子奴才,还有她是“新”的或者“旧”的,他全顾不上了。
朝思暮想的富察酉酉。他的酉酉。
他踏上两步一把把她掳在怀里!
*
富察酉酉退婚那日傍晚被四皇子闯门惊了魂。
只不过是被弘历顶门看见了胳膊和手,可她又惊又委屈,眼眶发酸。偎在额娘怀里,脸贴在额娘胸上,她泣了半个钟。
以前,她不能轻易哭,母仪天下的皇后,执掌凤印,她一哭,譬如半个皇宫都塌了。现在?她思量下,伸手搂住母亲的腰,中年妇人富态绵软的身子,熟悉的姆妈的气味……
沉浸在浓浓的爱意里,酉酉一下就撑不住,垮了,膨膨的红润的圆脸上润着两行泪,磨在母亲衣裳上。富察家颇有银钱,母亲衣料的扎花都是金银线,刺得酉酉面皮很不得劲儿,可是她顾不得,只管“呜呜”哭,太伤心了。上辈子受的委屈,这辈子担惊受怕,还魂了半月才说服父亲母亲退婚,弘历却来家里吓她,纠缠。
直到父亲母亲允她第二日一早出去逛逛才算好。不过,允了出门还不算,酉酉收住泪,一手攥住帕子,额角抵在母亲身上,圆白的手指摸着眼前金线银线闪闪的衣服,叹:“额娘,这料子真好看,扎花宝光灿灿。”
富察夫人被女儿话头的转折晃得心里一动,可是低头看到女儿乌溜溜的头顶,这位中年妇人又释然了。
从小娇养的女孩儿,家中父亲母亲姐姐,甚至连弟弟都一贯捧着她顺着她,虽说到了许人家的年纪,可到底是个娇儿。没筋骨的性子,只一味对人好。最近身子也不好,正该静养,偏偏受了惊吓。
富察夫人抚着女儿的头顶,搂紧怀里的这个甜糯丸子一样的妙龄少女,心疼地想:也不知那四阿哥是什么打算,竟闹到大臣家门口,枉费玉树临风的一副好皮囊,心里这么糊涂又自顾自(自私)。
女儿退了御笔题的婚,为父为母已经很悬心,不知道女儿以后的归宿在哪儿。傍晚四阿哥大闹富察府的事儿再传扬出去,像是没过聘已经有了好大的瓜葛一样。
想着,富察夫人更觉得女儿太委屈,紧紧搂着,富察家家风严谨,做母亲的不能溺爱太过,可她心里早心肝儿肉地唤起来,她的心尖尖女儿,其实是极宠爱怜惜的,若不,怎么能连皇亲国戚的婚都退了。
万万料不到酉酉说:“女儿也想做一身儿。”
富察夫人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这会儿,就是女儿要天上的星星,也要摘下来予她,更何况是件儿衣裳。只是四十岁贵妇人穿的衣服颜色和花式都老气些。
富察夫人不知道,这会儿酉酉的魂儿也三十余岁了。
终于不用“温良恭俭让”,不必朴素,酉酉报复式地想穿金带银,什么世家闺秀内敛含蓄,起开,她只要好看。
二十余年的皇后,她见惯了金银珠玉,整辈子旁观那些美人儿们穿的戴的本事,她只能戴绒花衣毛毡外套,重来一回,终于能随心所欲?
她之前来不及想这些,只顾着伤心伤情。跟弘历的婚事啊,又烦难又心屈,只要想起来,便身处冰窟窿,六月炎夏里的冰窟窿,冷热交煎,所以她身上总觉得凉。
现在好了,连雍正爷都允了,那婚事儿无论如何都告吹,拉倒,算完了。她终于有心思想别的。
打开首饰匣子,她又高兴又想哭,满满的黄灿灿的宝贝,沉甸甸的耳珰、手镯、头花、戒指……上辈子当的当,赏的赏,她活脱脱一个冤大头,嫁做人妇就给夫君当“宝葫芦”,他要什么她给什么,终于花了个一穷二白。
现在都回来,仍是她的。她笑笑,这些都是她的“后悔药儿”,人生若只如不见,今儿也不算见过,连弘历的脸都没瞧见。
选个镯子套在白腴细腻的手腕儿上,她的肌肤柔白莹润,戴金的翠的都衬得越发闪更加翠。谁戴都不及她戴好看,重工的牡丹镯儿,花瓣叶丝都有筋有骨栩栩如生。她叹口气,这么美的镯儿后来熔了重打,赏了那拉氏。
能重来,富察酉酉啊,你得珍惜。酉酉在心里想。
只是,重生了几日,她惧着弘历,心里梗着一口气,吃不下睡不着,竟清减了。平日合手的镯儿戴着在腕上晃,戒指也在骨节上乱串。
翠青看自家姑娘试首饰,说:“姑娘最近都瘦了。多亏姑娘这皮儿,仍嫩得跟羊脂一样,这镯儿在姑娘身上才是独一份的美。”
富察酉酉一歪头,轻笑着说:“就你会说。”话音后坠着两声轻轻的咳,伸手在翠青脸上拧一把。
主仆二人年纪相仿,主子小姐略长些,对小丫头从来都是使唤又感疼惜。
富察家不是刻薄下人的人家,虽然主仆有别,可是对主子,下人都是当家里长辈那么敬着尊着;对下人,主子也客客气气,像酉酉和翠青,年纪相若一起长大,有时像小姐妹。
翠青摸摸脸,对主子姑娘说:“姑娘,姑娘心绪好些?之前多半月一直闷闷不乐,奴婢都担心了。不止担心,还心疼,那么爱笑温柔的姑娘……怎么还咳了?”
一句问得富察酉酉垂下头,她装病装习惯了。这半月,咳嗽都是假的,“咯血”是咬的舌尖儿。她的病都在心里,大夏天的身子冷,心口堵着憋着,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翠青轻轻柔柔地帮她拍背脊了,一边说:“明儿请大夫再来瞧瞧?姑娘年纪轻轻的,为了这症候退了那么好的一头婚,四阿哥……”
“四阿哥,是下午来门上那位?”
富察酉酉听翠青问,微微扭脸看,身边的小丫头竟脸上漾起红晕,眼角眉梢满是喜色,微微阖目,拍背的动作时断时续,嘴巴却没停,继续莺声说:“怨不得她们都传四阿哥一表人才,今日一见……那么普通平常的衣裳,在他身上怎么那般英武帅气。”翠青掩饰不住的仰视爱慕,“一见他,天儿也不热了,蝉都不闹了。”
酉酉只在心里叹。
正是弘历。可那身衣裳并不普通平常,乍看颜色深沉布料朴素,其实他宫里的人花时耗力替他浆洗熨烫熏香,功夫都花在衣裳之外了。
怕雍正爷批他不简朴,他才没穿绮罗;不是绮罗,胜似绮罗,她替他收拾了二十年衣服冠带鞋履,最知道其中的辛苦。
也不愧是弘历,不过跟翠青打了个照面,就凭一副好皮囊把这小丫头迷得神魂颠倒。他傍晚鲁莽闯门她都不以为不妥,只顾着仰视他,满面含春地想起他。
这便是城中适龄女子对他,人人爱他,争着抢着对他投怀送抱,就算他一张脸冷得挂冰。
当年酉酉被御笔指给四阿哥时,贵女们有多嫉妒她,她还记得。那时她也觉得人生得意,想着做了四福晋,当上皇后要看遍长安花了,谁知是二十余年的“温良恭俭让”……
人生的事儿,哪说得准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倒是一直如此。重生回来不算坏,退了亲,父母健在,姐姐没出阁,弟弟未拜相,一家子关起门来享天伦之乐。
“唉。”酉酉轻轻送出一口气,拽拽翠青的衣角打断她,“翠青,盘算盘算明儿咱们出门。”第一次出去玩儿,得平平顺顺、全须全尾回来,才好跟父母开口下一回。而且翠青这花痴发的,她瞧着不舒服。
可富察酉酉自己也没想到,她瞧见四阿哥弘历时,竟然不自觉笑了。
大概,我们总会见到不该见的人,露出不当笑的笑。
希望我们不再遇到不该见的人。
【感谢营养液】ZJX 9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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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叁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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