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归宁

“是,小姐。”周妈应道。

何静舒迈开步子,踏着积雪,向父亲的书房走去。藕荷色的身影在银装素裹的庭院中移动,步履依旧沉稳端方,但腰间的环佩撞击声,似乎比来时更清脆、也更急促了几分。

何父的书房在宅邸最幽静的东院。

推开厚重的花梨木门,一股沉郁的墨香与旧书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满壁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经史子集、地方志乘。

炭盆暖意氤氲,何观澜半倚在紫檀嵌大理罗汉榻上,身下铺着深青色团鹤纹锦缎坐褥,手持京师快信,鼻梁架玳瑁水晶镜。榻边小几青烟袅袅,沉香屑将烬未烬。

他眉头微锁,指尖无意识敲击大理石靠背。

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放低脚步悄然走近,距离何老几步之遥后停住,和声通报:“老爷,二小姐到了”

何老闻言,放下手中平整的信件,直起身子坐好:“叫小姐进来,你在门口候着”

小厮垂头:“是”

何静舒走进书房后,屏退了下人,檀香袅袅的书房此时只剩下父女二人。

她坐在下首一张紫檀圈椅里,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前的小几上摊开一本厚厚的账簿和一叠待批的帖子。

这是何老的惯例,如今年关将至,田庄铺面均有琐事,他虽放心静舒办事,却也要处处提点着。

“父亲,城东绸缎庄上月流水较前月增了一成二,主要是新到的几匹苏杭软烟罗销路极好。西郊的两处田庄,稻米已入仓,比去年略丰。只是运河上近来关卡盘查多了些,北边运来的皮货耽搁了几天,我已着人打点过,应无大碍。”

何静舒向父亲禀报着近月的田庄收成和几家铺子的盈余,条理清晰,数字精准,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不带丝毫拖沓。

随即合上账簿,指尖在帖子上点了点,“这是几家掌柜递上来的节礼单子,请父亲过目。”

何父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个二女儿,自大女儿静贞三年前出嫁,夫人便将管家之权逐步交予她。

短短时日,她便从那位清冷疏离的闺阁小姐,蜕变成了执掌中馈、手腕利落的当家人。

府中上下,从库房管事到灶下婆子,无不对这位年纪轻轻却洞察秋毫、赏罚分明的二小姐心存敬畏。

他实感欣慰。

一盏龙泉窑青瓷茶瓯里,碧螺春的香气氤氲升腾。

“你管家,为父很是宽心,静贞不日便归家,府内上下,你需多加管教”

何静舒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这与母亲方才的叮嘱相差不大。

炭盆里银丝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何老忽而起身,引着何静舒往紫檀书案前看。整洁的书桌上摊开着一张略显陈旧的《大清舆图》,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地图上武昌的位置,那里已被他用朱砂笔圈了又圈。

“武昌事起,不过月余,南方数省竟如雪崩之势,纷纷‘独立’……朝廷的谕旨,怕是连直隶都出不去了。”何父开口,声音低沉。

他抬眼,目光略带锐利地看向女儿,“依你看,这局面,还有几分转圜之机?”

何静舒并未立刻回答,纤长的手指只轻轻划过舆图上长江的走势,从武昌一路向下,掠过九江、安庆,最终停在江宁(南京)。

她的动作沉稳而精准,仿佛在丈量着无形的战线。

“父亲····”她的声音清泠依旧,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冷静,“转圜?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朝廷积弊百年,早已病入膏肓。武昌枪响,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南方各省督抚,或首鼠两端,或借机自立,人心已散。朝廷……名存实亡了。”

她的话语直白而锋利,毫不避讳地撕开了何老话语中最后一丝侥幸的掩饰。

她指尖点在南京,“新旗既立,必成燎原。沽州虽富,终在江南腹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何父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番话,若出自他官场上的幕僚之口,他丝毫不会惊讶。但出自他年方十八、待字闺中的二女儿之口,其分量与冲击力却截然不同。

没有闺阁女子的娇怯与回避,只有近乎冷酷的清醒判断。

这正是他最为欣赏何静舒之处——她身上没有长女静贞那种传统闺秀的温婉柔顺,反而承袭了他骨子里的那份敏锐与果决,又因接受了新式女子学校的教育,视野更为开阔,思维更加独立。

“你说得对”何父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中反而流露出一丝激赏,“为父辞官,正是看透了这‘倾覆’二字。只是……”

他目光转向窗外,庭院里一株老梅虬枝盘曲,在冬日灰白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苍劲,“这沽州城,这何家百年基业,在这滔天巨浪中,如何自处?姑爷此番调任沽州,清政府那边……你如何看?”

这才是他真正想与女儿商议的核心。

他并非真的需要一个女儿为他分析天下大势,而是想听听这个拥有非凡洞察力和冷静头脑的女儿,对何家未来具体路径的看法。

何静舒端起茶瓯,浅浅啜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一瞬,复又清晰。

“父亲早有洞见,抽身得宜。无论外间如何风雨,沽州根基深厚,运河通畅,一时半刻尚能自持。府中一应储备充足,上下约束谨严,父亲不必过虑。”

她的冷静,像一块沉入深水的玉,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复顿了顿,像是在仔细思量。

“至于姐夫此番回沽州,是机遇,也是风险”

何老眼中欣赏更盛,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若论机遇……”

她声音清泠,语调平和,如同在分析一件寻常家事。

“一则,姐夫身处京城漩涡中心,此番南下,所见所闻,必是外间难以窥探的实情。无论是朝廷动向,还是北洋诸将的心思,若能知晓一二,对我们何家在这乱世中把握分寸,总归是多了几分眼力。”

“二则,姐姐能归家,母亲与父亲心中挂念得解,骨肉团圆,此乃天伦之乐,亦是难得的慰藉。” 她语气温软了些,带着对姐姐的关切。”

“风险在于,局势瞬息万变,今日座上宾,明日阶下囚,亦未可知。”

她看向何老,“父亲当日抽身,何等明智。如今姐夫入局,何家便再难如之前般超然物外。”又顿了顿,目光沉静如水,继续道:

“女儿以为,何家当行‘外圆内方’之策。对外,姐夫之职,乃为国为民,何家自当全力支持。姐夫所需人力物力,府中可酌情支应,但需有度,不可过分卷入其具体公务,更不可妄言政事,授人以柄。”

她条理清晰,分析利弊,权衡得失,提出方略,俨然一位运筹帷幄的谋士,

那份超越年龄的成熟与对家族命运的深刻关切,让何父心中激荡不已。

“好!好一个‘外圆内方’!”何父忍不住拊掌轻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不愧是他精心教养的好女儿,虽不是男儿身,但何老认为,他的这个女儿,可比那些空架子的公子哥要好上千万倍。

父女二人对坐,一个饱经沧桑目光如炬,一个清冷如冰洞悉世情,在何家命运的棋盘上,他们的思路惊人地契合。

这已不仅仅是父女亲情,更像是一种志同道合者对时局与未来的无声谋算。

“父亲过誉了。”何静舒微微垂眸,长睫掩去了眼底的情绪,“女儿不过是尽力为父亲分忧,为家族绸缪。”

她起身,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襟,“姐姐和姐夫归期将近,府中诸事还需女儿去盯着。父亲若无其他吩咐,女儿先告退了。”

“去吧。”何父颔首,目光追随着女儿离去的挺拔背影,久久没有收回。

女儿的身影消失在雕花门后,书房内只余下他一人。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张朱砂点染的舆图,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有何静舒这样心智手腕的女儿在府中操持,何家这艘大船,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之海中,似乎又多了几分沉稳前行的底气。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苦涩之后,竟回甘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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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万水
连载中云竹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