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薄雾还笼罩着白墙黛瓦,运河码头上已是人声鼎沸。
这日夜不息的河运,是沽州城的血脉,也是它乱世中依然挺立的根基。
一辆擦拭得锃亮的黑色福特T型轿车,正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驶离喧嚣的码头区,向着何府所在的城南方向行去。
车内坐着一对年轻夫妇,便是何府的大小姐何静贞及其丈夫赵明诚。
穿过码头区,便是沽州城最繁华的市街。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宽阔平整,两侧店铺林立,飞檐斗拱,雕梁画栋。
一切的一切,都是离家前的模样。
静贞穿着一件质地柔软厚实、颜色雅致的藕荷色锦缎镶灰鼠皮里子及风毛的斗篷。斗篷宽大,将她整个人包裹住,风毛簇拥着下巴,更显脸小和温婉。
车内,暖气开得不足,仍带着深冬的清寒,她没打开车窗,只是侧着头,目光略带一丝贪恋的看向这座熟悉又牵挂的地方。
街头巷尾,捏面人的、吹糖人的、卖冰糖葫芦的、算卦相面的,各色小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生动的市井交响。
此时的沽州。虽然忙碌却秩序井然,与京城近月来的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形成了鲜明对比。
长途颠簸的疲惫和离京时的惊惶,在靠近娘家的这一刻,似乎被窗外的“人间烟火”和怀中的温暖渐渐抚平,只剩下归巢的安心与期盼。
赵明诚坐在妻子身侧,一身挺括的深藏青色英式呢大衣衬得他身形沉稳。
他并未像妻子那般沉浸于归家的温情,金丝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审慎地扫视着窗外的一切。他看到了运河码头的吞吐量,看到了商铺的开门率,看到了行人的神情——没有恐慌,只有为生计奔波的寻常。
这一切,都印证了岳父何观澜“守民”策略的成功,也让他心中对沽州的价值评估又提升了几分。
“这沽州城……倒真像世外桃源一般。” 赵明诚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更像是对自己观察的总结。
只要运河的漕船还在穿梭,钱庄的银票还在流通,茶楼的丝竹还在悠扬,日子,就还得按着祖祖辈辈的调子,一丝不苟地过下去。
他侧头看向妻子,眼神柔和下来,伸手替静贞将滑落的一缕鬓发拢回耳后,动作自然体贴。“静贞,你受苦了。到了岳家,好好歇息,什么都别想。”
何静贞回以丈夫一个依赖而温顺的微笑,轻轻“嗯”了一声,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臂上,目光却依旧流连在窗外熟悉的街景上,寻找着记忆中的点滴。
汽车平稳地行驶在略显狭窄但铺着整齐石板的街道上,穿过一座座石桥,桥下流水淙淙,倒映着两岸人家悬着腊味、贴着春联的门楣。
这份乱世中难得的“平常”,在赵明诚眼中,已不仅仅是风景,更是值得仔细衡量、并要竭力为自身势力争取的战略资源。
轿车拐进一条更为清幽的街道,何府那高耸的青砖院墙,便静静地矗立在这片畸形的繁华与紧绷的宁静之中。
雪后初霁,但寒意更甚。
经过枝柳巷的时候,随从匆匆来告知,特意估算着时候,等轿车快到何府侧门时,何母便督促静舒去门口接迎夫妇俩。
至于为什么走侧门,如今是多事之秋,赵明诚的身份终究难免引人耳目,依着何老的意思,不走正门。
相较于正门的宏大威严,侧门更显幽静、雅致。门侧左右各植一株高大的罗汉松。它们虬枝苍劲,针叶青翠,在萧瑟寒冬中尤显生机与庄重。
松枝上积着雪,更添风骨。松树下,种着几丛耐寒的南天竹。
此时何静舒正带着几个机灵随从站在门洞之内,厚重的深栗色门扉大敞着,铜铸的如意云头门钹和狮首衔环在天光下泛着幽微的冷光。
可拆卸的高门槛早已撤去,露出门内一条清扫得干干净净、通向内宅的青砖甬道。
这里远离正街喧嚣,只有风掠过松针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市声和府内更深的寂静。
何静舒今日身着一件御寒的丁香紫镶灰鼠皮立领袄裙,外罩一件同色系滚银狐锋毛边的出锋斗篷。
斗篷的风帽未戴,露出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只簪着那支点翠银梳篦,耳垂两点米珠,在冷空气中莹润微光。
周妈和春桃侍立在她身后半步。两个粗使仆妇抬来一张榉木雕花仪仗凳,凳面铺着厚厚的锦缎棉垫,悄无声息地放在她身侧避风处。
“二小姐,坐着等吧,大小姐的车驾怕还得一阵子。”周妈低声劝道,声音里带着心疼。
何静舒的目光始终望向门外街道的转角,那是姐姐车马必经的方向。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清泠平静,听不出丝毫瑟缩:“无妨,站着醒神。”
而后拢了拢斗篷的前襟,身姿依旧挺直如松,她执意站着,在这清冷幽静的侧门前,像一株临寒独自开的玉兰。
“滴滴---”汽车鸣笛声自远处响起,站在门洞等候的人们便知道,是大小姐回来了。
那辆黑色福特轿车拐入青石板路,直直朝何府侧门行驶过来,最后稳稳停在门口,小厮早已抢步上前,恭敬地拉开了后座车门。。
率先下车的是姐夫赵明诚,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有礼的笑容,向站在石阶下迎候的何府管家及仆从微微颔首。
而后绕到另一侧为妻子开门,动作体贴,他身形保持挺拔,即使旅途劳顿,官威和精气神仍在。小心翼翼搀扶出身着藕荷色灰鼠斗篷的何静贞。
静贞脸色略显苍白,眼底带着长途颠簸的疲惫,却在看到阶上静舒的瞬间,绽开一个全无保留的、春花般温软的笑容。
何静舒平日里掌管偌大府邸,雷厉风行,赏罚分明,下人们敬畏有加,可在看到姐姐静贞的时候,眼底冰霜终究化为思念的湖水,清冷脸庞再也不是往常那不苟言笑的模样。
赵明诚拥着静贞往台阶走,何静舒虽然欣喜,却也只沉稳的向前走了几步,仍然带着世家的规矩。
“舒儿!”何静贞脚步匀速,可语气和眼神,都带了不容忽视的急切与惦念。
姐妹时隔三年的团聚,彼此之间不用多说,何静贞才刚见到静舒,那双温柔的眼眸里便顷刻蓄满了泪水。
她几乎是挣脱了丈夫虚扶的手,加快了步伐,跨上台阶后伸出手,精准地、紧紧地握住了妹妹微凉的双手。
赵明诚紧随其后,站在妻子身侧。
“姐姐……” 何静舒的声音有些低哑,那声呼唤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她反手更用力地回握住姐姐的手,仿佛要确认这并非梦中。
何静贞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用目光一遍遍地描摹着妹妹的脸庞,从光洁的额头到挺秀的鼻梁,再到那抿紧却不再冰凉的唇。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指尖传递的力道和那眼中摇摇欲坠、最终沿着苍白脸颊无声滑落的温热泪珠。
那泪珠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也砸在静舒的心尖上,滚烫而真实。
“路上耽搁了,劳烦二妹妹久候···”赵明诚站在静贞身旁,从大衣口袋拿出一方手帕,仔细轻柔的为静贞拭泪。
这份珍视和爱护,足可见他对静贞的上心。
何静舒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她虽向来对这个满腹精明的姐夫没多少好感,但到底姐姐与他,却是难得的伉俪情深。
何静舒微微福身行礼,面上笑意不改:“下人通报合时,静舒未曾久等,外面天寒,父亲母亲已在厅内等候,姐姐姐夫移步正厅吧”。她侧身让开通道,仪态无可挑剔。
静舒脸上的笑容是得体的,眼神也是温和的,但赵明诚却在那双沉静的丹凤眼里,捕捉到了一种洞悉一切的光芒。
她不像静贞。
赵明诚脑海中清晰地划过这个念头。他的妻子静贞,温柔似水,心思澄澈,而眼前这位二小姐何静舒,虽然年纪轻,却是岳父何观澜亲手淬炼出的一柄利剑。
剑藏于匣时,光华内敛,温润如玉;一旦出鞘,那份经年累月浸润在家族权谋、世事洞察中淬炼出的冷静、犀利与掌控力,便隐隐透出锋芒。
她此刻站在这里,虽执礼甚恭,却自有一股不容轻慢的气度。
赵明诚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方才在车上对沽州价值的那些精妙盘算,在她那双清泠明澈的眼眸注视下,都显得有些……无所遁形。
她不是可以被轻易糊弄或利用的对象,她是何家这艘巨轮上,能与老舵手何观澜并肩瞭望暗礁、甚至能执掌部分船舵的人。
“二妹妹太客气了。”赵明诚迅速压下心中那点异样,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添了几分对“自家人”的亲厚,他虚扶了一下静贞的手臂,“有劳二妹妹亲自相迎。岳父岳母想必等急了,我们这就进去。”
他的语气和姿态都无可挑剔,但心底那份对这位小姨子的重视与下意识的戒备,却已悄然生根。
何静舒并未多言,只是再次颔首,随即转身引路。
她步履沉稳地走在青砖甬道上,丁香紫的斗篷在清冷的空气中划出优雅的弧度。
这何府深宅,不仅藏着乱世中难得的安宁富庶,更藏着何观澜这位老狐狸,以及……这把由他精心打磨、锋芒内敛却足以震慑四方的利剑——何静舒。
赵明诚意识到,未来在沽州的每一步棋,不仅要应对岳父的老谋深算,更要留意这位二小姐那双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洞察秋毫的眼睛。
[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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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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