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相携回屋，潇湘忙点了炭炉。仔细关好门后，扶明长缨在榻上坐下，提了炉子上的铜壶替她倒了杯热茶：“仔细烫手。”
明长缨点点头，吹开袅袅茶雾，扑鼻的暖香唤醒了久被血腥麻|痹|的嗅觉。热茶入喉，直熨的五脏六腑都滚烫起来，她长出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潇湘往炉子里添了块银丝炭，又装好了手炉塞到明长缨怀里，坐到榻边的矮凳上，轻轻替她锤着腿，低声道：“刚刚听绿莺说，老夫人把咱们夫人叫去了院里，都快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老夫人向来不待见夫人，也不知是什么事……”
潇湘的话在耳中过一遍，明长缨便想起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暗叹原来是回到了十一年前。
前尘种种浮上心头，眸中不由泛起一丝嘲弄：“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我到了年纪，碍着他们的眼了。正好大表兄想往上动动，他上峰的儿子刚死了夫人想寻个继室，这不就想到了我？”
“什么？！”
潇湘惊得跳了起来，急得手绢都快揉烂了，来回踱了几步，愤然道：“这是什么道理？！咱们老爷可是柏州牧，真真一品大员，小姐这等身份怎可做那纨绔的继室？”
见她这模样，明长缨心中微热，思及父亲，却惶然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得他的模样。或是前世太过不堪，连梦中也愧与之相见，十数载的光阴早就消磨了记忆。
从半生诡谲晦暗中，勉强寻摸到江南烟雨里一个模糊消瘦的影，却怎么也勾勒不出眉眼。
她怔忡半晌，终是一声轻叹：“人走茶凉，爹爹已经故去五年，我现在不过是随母投奔外家的孤女罢了。寄人篱下，又无能立住的长辈，他们自然是容易生出别的想法。”
“可夫人带着咱们来投亲，那也是带着明家家产来的，几年来小姐没花用武安侯府一分一厘。况且夫人尚在，如何能轮到外祖家插手您的婚事？”
潇湘深知其中厉害，只希望小姐猜错了才好：“也或许是别的事情？我晚上再去寻绿莺问问……”
明长缨摇了摇头，抿了口茶水，掩去眸中冷意：“父亲那边无近亲在世，外祖家好心替我这外孙女筹谋婚事，别人或许还要赞一声慈爱呢。那可是户部侍郎家的公子，私下如何终究只是传言，门第上倒是我高攀了。”
明长缨语气平静，可急坏了潇湘：“哎呀！我的小姐，那侍郎公子可是这盛京城有名的纨绔，都说前头那个夫人就是他磋磨死的，这火坑你如何去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怕是已经答应了。”
一句话让潇湘颓丧的跌坐回矮凳上，不知是安慰明长缨还是安慰自己：“还未正式定下，就还有法子，一定还有办法……”
明长缨沉默不语，茶烟朦胧了眸底暗色，想到上一世为避开这桩婚事，自己的所做的筹谋算计不由自嘲。
或许自己真就是世人口中的毒蛇坏种吧，不然怎么刚及笄，就能做出……
“好冷、好冷！”
房门忽地被推开，一个十三、四岁穿着青棉袄裙的小姑娘挤了进来。
潇湘柳眉倒竖，伸手拧她的耳朵：“小妮子！主子也不知道伺候，跑哪儿玩去了？”
“好姐姐！轻点儿！轻点儿！刚受了冻，耳朵要拧掉啦！”
小姑娘就是明长缨的另一个贴身婢女云水，她边缩着脖子告饶，边委屈的把护在怀里的酒壶拿出来：“哪里就是去玩了？刚刚表小姐院里的袖儿姐姐来送东西，说大厨房今儿个弄来了一头羊，分咱们一些做锅子。我想着羊肉性燥，配了梅雪酿吃才不会烧心嘛！就和小姐说去趟西市买酒……”
“嗯，是和我说过。”
明长缨看这记忆中鲜活讨喜的小姑娘，心里轻松不少，便是想不起这些小事了，也还是应了下来。又道：“看你脸都冻白了，过来烤火去去寒气。”
“谢谢小姐！”
云水喜笑颜开，冲潇湘吐了吐舌头，将酒壶放到了竹架上。
“清平酒坊也不远，怎么就去了那么久？”
见是有缘由，潇湘这才歇了火气，拿了个矮凳放炉子旁边。
也无怪她谨慎，既是寄住也不好张扬，明长缨内院里就只留了她和云水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侯府里人多事也多，小姐身边还是要时时有人才好。
“好姐姐，给我暖暖，你不知道今儿个可吓坏我啦。”
见她面色和缓，云水立马笑嘻嘻凑过去，把手往人怀里塞，被瞪了也不怕。
“有炉子不烤，偏来冻我，讨嫌的丫头！”
话是这么说，也好歹替她捂着了。潇湘比云水大三岁，两人很小的时候就跟在明长缨身边伺候，平日里关系很好。听她这话，倒像是遇见了什么事，不由有些担忧：“在外边遇见什么了？”
明长缨也放下茶盏，见二人和睦心中松快，也来了些兴趣。
“我看到了好多好多军汉！”似是回想起来什么，云水打了个寒颤：“就买完酒回来的时候，路过朱雀大街那边。那么长一队人，穿着黑甲骑着高头大马，可凶可吓人了！听周围的人说，好像是从南峰城来的，南峰城在哪儿啊？”
“在西南边境，”明长缨想起前世去过的那座孤城，眉头蹙了起来：“那边多瘴气野林多异族，又是重犯流放地之一，时不时就有战事发生。戍卫南峰城的兵士，都是战场走出来的，确实比京城士卒看着更有气势。”
“小姐真厉害，什么都知道！难怪看着那般吓人，不过那边的人来京里做什么？”
云水向来知道自家小姐博学，只当这也是书里写的，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人。
“想这些作甚？他们做什么还是你一个小丫头能管的不成？”
潇湘敲了云水一下，她心里还忧虑着小姐婚事，知云水不是遇上什么危险也就不放在心上。岔开话题，两人笑闹一阵也就丢开了。
明长缨却习惯性在脑中转了两转，细想来南疆那边能和京城扯上关系的人，也就只有祝家那个少将军了。
但前世可不曾听说过此时南疆有什么变故，还是说前世也发生过此事，只是当时的她忧心婚事，便不曾留意这些？
无甚头绪，明长缨便只好暂将此事放下。就着炉火茶点，和两个丫鬟叙话，好尽快熟悉眼下情况……
过了两日，明母早早来了明长缨院里，果不其然提起了婚事。
“你外祖母也是为你考虑，林家祖上出过两任参议令门第显赫。如今虽说不比从前，但林大人也是三品重臣，又是在户部这样的紧要地方，听说明年还能升一升。”
“林公子是他的长子最得看重，去年刚及冠就在礼部衙门领了差事，又有林大人帮衬，前途无量。虽说是续弦，但他也不比你大几岁……”
明母因是寡居穿的素净，但依旧能看出来是个温婉清丽的美人。老夫人是她亲母，寿辰将近，这几日她都在府里佛堂为老夫人抄经准备寿礼，今天是专门为了明长缨的婚事走这一遭。
只是她来得早了，明长缨昨夜噩梦连连，睡不太安稳，起得较以往迟些。此刻半阖了眼静|坐着梳妆，并不接话头。
见此，明母只以为她有所不满，脸色便有些不好看，重重放下茶盏，道：“你也别太挑了，论家世门第，林公子那都是顶好的。若不是你在京中略有几分才名，还入不了他的眼呢。还是你信了那些流言？我托你大舅舅打听过了，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做不得数。”
“娘，您真的这么想吗？”
明长缨从梳妆镜中对上母亲的视线，平静道：“您真心认为这是一桩好婚事？”
明母一怔，移开了目光，微垂着眼看着茶碗里打着璇儿的茶叶：“娘岂会害你，你已经及笄了，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
明长缨深深看着她，挥手示意潇湘、云水出去。
待屋里只剩两人，才上前轻轻握住明母的手：“娘，我还不想嫁人。我们回柏州去吧，明氏直系虽然没人了，但宗族尚在。有宗族庇护又有父亲余荫，我可以经商重新支撑起明家门楣……”
“混账！”
明长缨的手被重重甩开，明母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儿一般，不可置信的将她来来回回打量好几遍，斥道：
“你怎么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经商？亏你想的出来！你也是朱门绣户好生教养出来的，竟想着和泥腿子一样抛头露面，以后还怎么嫁人？！”
“娘，本朝是允许立女户的，再是艰难，也总比在此寄人篱下任人摆布来得好……”
明长缨知道侯府规矩严，母亲长于此地，从来都是规行矩步，要让她接受自己的想法并不容易。但是她太想离开京城这摊泥沼了，也太害怕重蹈覆辙。只要离了京，以她前世的见识和手段不难立足。
“你说的什么话？！你舅舅好心收留咱们，还留成错了不成？！”
明母霍然起身，指着明长缨的手指都在颤抖，显然动了真怒：“我竟不知你是这样的白眼狼！整日里看些歪书左了性儿，竟成了这等没心肝的畜生！还想支撑明家门楣？也不看看谁会让一个女孩儿继承宗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