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宫中,莲花池中云雾缭绕,一道身影坐在池边,怀里抱着一抹黑团,衣袍被池水浸湿。
远处,帝尧负手立于廊下,白长老落他一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莲花池边影影绰绰的影子。
“你一定要做这个决定,对吗?”
白长老默然一叹。
“我从小群山来,一路匆匆,最怕你甘愿化骨返魂,没想到……你果真如此。一见面,就要我联系凤凰,叫他们……送他来。”
楼鸣兰什么身份,旁人或许不知,但再没有人比白长老更清楚了。
男人穿得破破烂烂,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摸向腰间,一瞬落空,这才恍惚记起他腰间的酒壶早在万年之前破损至烟尘。沉睡在犄角旮旯的记忆跟着涌入脑海,差点让他落泪。
“帝尧,是万年的生命过于漫长了吗?”
“……玉面,漫长的不是万年的时间,是承担重量的风霜。”
“你也有疲惫的那天吗?我以为……”
“为何没有呢,玉面?世间生灵,都有它磨损那天。”
帝尧平静的目光穿过距离,穿过莲花池中遍布的云影徘徊,对上燃烧着红瞳的眼。
凤凰之族,眼如泣血,色如红宝石般晶莹剔透,隐隐反射着冰冷的呼吸,异感强烈,也是力量无法控制的象征。成年期凤凰,神力稳定,术法精进,才能使用族中特殊秘术将红瞳遮掩。从前的楼鸣兰,甚至能将此秘术练到登峰造极,无法被探寻不说,亦能帮族中他人掩盖。
现在?楼鸣兰还不过是一只不到千岁的凤凰幼崽,又缺失了力量,自然眼似绯云于天幕中倾燃,不再是帝尧记忆中黑沉沉的眼。
有些新奇的观感,帝尧想。原来凤凰的红瞳放在他的身上,竟是这种感觉。
“玉面,如果……它不堪大任,那便将世界的权柄交付于楼鸣兰手中吧。万年之前的神,除了我与楼鸣兰,已再无他人。”
“不再考虑新生神吗?”
“他们太过于稚嫩。”
这个世界的真相要它的承担者注定不能青涩,不能缺少万年之前重要的记忆。而那份记忆,只能通过强大魂魄间的“继承”传承下去,不然神力间的冲撞会带来巨大压力,可以生生将一位神碾灭,再将那些记忆挥散。
很早之前帝尧就开始思考,新生的神之间究竟是否能有可以继承他的存在。他耐心地等,一直在耐心地等,终于让他等到了几个待选。
一开始帝尧等到了一位魔神,等到那个魔神的名字如今已成不可说的禁忌,所有的历史都被篡改。然后帝尧等到了一位妖神,等到那个妖神步上后尘,不过简单的神力溃散竟成了当时最好的结局。再后来帝尧等到了一位鬼神,等到那个鬼神陷入古老战争的幻影,极为短命地陨落,鬼神三代悲剧之名响彻六界。
帝尧忽然意识到,他内心的希望注定会是一条何其艰难的末路。在这条末路之上,几乎没有新生之神能走到尽头。
万年繁荣和定,没有得到古老战争淬炼的魂体,再是如何有超越神位资质之人都承担不了世界的重量。这些新生之神放到万年之前都活不过几年,帝尧想在他们之中寻找继任者简直是一种异想天开的好笑。
“好像兜兜转转,一切都回到了过去。”
六界宫中下起了雨,帝尧操控神力重现当日之景。
那时候帝尧还不是“帝尧”,也没有名字,他是万千九尾狐族中的一只,每日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今天该吃的份额少了、不知是谁偷吃了,找到之后再将它或它们打一顿。
他天资好,长得蓬,窜得高,打起架来格外猛,打着打着就成了一堆狐狸中的小头头,哪怕帝尧并不理会它们存在。幼崽时的帝尧眼里没有别的,只有吃、睡、整理毛发、练功,他没有兴趣仗着自己比别的狐狸厉害抢夺些什么,架不住有仰慕他的狐狸自动自觉进行所谓的“上供”。
这“上供”的东西,无非就是它们平时吃的那些份额,或者自己采来的瓜果。帝尧不收,它们就放着,再继续送,一来二去或浪费了,或被狐偷吃了,又掀起一片小小的波澜,彼此狐狸毛毛打得满天飞。
帝尧就收了。这一收,收了几十年,收到九界战争到来。
几十年的时间放在万年之前,放在它们这种族类中,不过是弹指一瞬间。短得帝尧和它们都没有脱离幼崽,步入成年。
可是战争实在是不讲道理呀,那些曾傻不愣登跟在他身后的幼崽尽数死在他眼前,污血染上他的白毛,溅射进他努力睁开的兽瞳,重重叠叠的阴影沉重得让他闭眼。
他以为他死了。
其实是古兽九尾狐族死了。
那些爱护幼崽的成年九尾,死在比它们更早之前。它们倾尽全力保护了幼崽,最终也没保成。
帝尧是这个族群唯一的幸存者,但他的这份幸运,是在他即将落入族群的怀抱之中时,被曾一门心思跟在他尾巴后面的小弟狐踢出来的。
那个头顶灰毛的狐狸一后腿踢了过来,将他踢回即将崩裂的战场之中。也因为这个战场即将崩裂,重回濒死的他还能回到完整的躯壳之中。
帝尧记得,那时下了雨。
雨幕冰冷,冲刷着眼上快要干涸的污血,让他得以看见,远处似乎隐约有生灵踏空而来。那身影光芒万丈,撕裂雷电,不知为何准确无误一把将他从尸山顶端上捞起,不顾他浑身血污抱在怀中横穿崩裂一路疾越,极为惊险地赶在古战场彻底向动乱的六界展现它的威力之前脱离危险。
这个人,就是曾经的楼鸣兰,凤凰一族的少主。
他为救不该卷入战争的陌生族群而来,沿途与仅剩下一口气的古兽九尾狐族签订契约,妄图违背世界的权柄之意拯救本该覆灭的种族,保护它们的幼崽。
但毁灭实在太快了,他来得太慢了。快到一切都无法挽回,慢到楼鸣兰来迟一步,只来得及站在崩裂的战场之门外,被闪着火焰的狂风与雷电结界隔绝在外。他感受到的只有空无,只有鲜血与哀鸣,里面一片死寂,没有生命的气息。
楼鸣兰在门外待了很久,久到很远处等待他的凤凰一族无比担忧,久到楼鸣兰终于平静,古战场即将崩裂。他要走了,因与狐族签订契约而有狐族生命感应的灵魂忽然剧烈波动,那个被拉回尘世的九尾幼崽再次命悬一线——
年轻的凤凰毫不犹豫,悍然撕开一道裂缝,穿过战场之门,直直奔向他眼中世界唯一闪耀之处,最后他飞如流星般回到凤凰族群中。古战场崩裂带来的通天之力以至于暗青色天幕一刹那亮如白昼,碎屑般仿佛毫无威胁的粉尘砸跨距离天最近的山峰,砸出深深的裂变,膨胀的热意瞬间蒸发临近的海域,形成滚烫的枯沙,直到跨越重重嶙峋群山仍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燥风,而就是这样的力量追赶在楼鸣兰身后。
他分毫未伤,衣不染尘。
那时的楼鸣兰,也才刚刚跨入成年期。即便天赋极高,幼崽时期便被判定为拥有成神的潜力,依然有不少凤凰无法确定在九界战争中他是否是那唯一而最佳的选择。
直到那一场有关于陌生族群的救助。
从此楼鸣兰在凤凰族群中的威望与地位无可撼动。
…所以,曾经的帝尧从未见过楼鸣兰红瞳的样子。
六界宫中的雨幕渐渐大了,楼鸣兰一动不动坐在雨中,红瞳华美,愈发如冠冕的馈赠。
他怀里抱着的黑色团子睡得昏天暗地,无所谓雨不雨,毛发湿不湿,只是往楼鸣兰怀中深处缩了缩,爪子踩了踩,尾巴甩了甩,被楼鸣兰抱紧。
帝尧想起从前,他在一群凤凰的窝里当少主的日子。
那时他已不是幼崽,楼鸣兰已不是少主。他步入了成年期,楼鸣兰成为族长和新的神君。他们的感情已经很好,九尾狐族的覆灭也不再是不能讨论的往事。
一团雪白的九尾狐维持原型体格站在高处,远远看着新一波凤凰幼崽们练习完术法后打闹,人形的楼鸣兰从房间中走出,笑着问他:“羡慕了?”
“没有。”帝尧说。
“如果给你选择,你更喜欢做凤凰,还是做九尾狐?”
“……你已经是神了。若真有那天,不如你做决定就好。”
缠绕的目光游鱼般和他捉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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