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一下他没教,于曼颐贴得小心而认真,全凭自己对亲吻的想象。她贴完了,眼睛抬起来,眼圈因为哭过红着,别别扭扭地问:“是这样吗?”
他眼睛微弯,她来上海以后,就没再见过他这样笑。
“对,就是这样。”他说,也用于曼颐的方法碰了她的嘴唇一下。
他衣服用来给她擦眼泪,没法穿了,就只能裸着上身躺下。于曼颐自觉也不能一直压着人家,身子一斜滚倒他身侧,又被他侧身伸出手搂回怀里。
他身子弓起来,皮肤发烫,用胳膊将她囚在怀中。真是一场情绪过载的缠斗,两个人什么都没做,又困得不得了,眼皮都要粘在一起了。
“别走了,反正别人也不知道你没回房间。”宋麒昏沉道。
“那你就这么和我躺着睡么?”于曼颐咸鱼翻面,从背对他变作正对,都是在他胳膊囚出的那片空隙。
宋麒点头,手臂又收紧些,让她身子贴上自己腰腹。
“不行么?”
于曼颐调动知识点,小心地问:“那你熬得住么……”
……到底自己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难熬,”宋麒闭眼道,“但这是人和畜生的区别。”
他说完了便抬起胳膊,将床头的灯关了。屋子里陷入漆黑,耳畔只有他的鼻息。于曼颐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还是将手伸到他背后,小心地触碰着那些伤痕,仿佛一场迟来的安慰。
疤痕太深了,她又有一些想哭。而宋麒在黑暗里吻了吻她眼角,没什么意识似地说:“我看见你手心那道的时候,也被气疯了。”
她手心,什么她手心?
于曼颐想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是她为了买他的报纸,被三妈用戒尺在手心抽的那一道。他重回于家的时候她没忍住眼泪,用手背擦脸的时候,他竟然看到了。
好在她手心的早就愈合了,他后背上的那些也愈合了。于曼颐用手心贴住他炽热的后背,闭上眼,很快在他怀里睡着了。
*
于曼颐出去过了个周末,再回来就吃错药了,这事在尤红眼里就是这样的。
坐着傻笑,站着傻笑,躺着也傻笑。热恋期的人就是这样吗?这谈恋爱对人性的伤害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尤红看于曼颐这样,还以为他俩这一个周末已经做出了如何突破性的进展。结果于曼颐半夜睡不着来找她,两个姑娘在床上躺着谈心片刻,尤红惊诧道:
“你俩就亲了?”
“啊。”于曼颐咧着嘴点头。
“亲了一下?”尤红又逼问。
“醒着亲了一下,”于曼颐说,“好像睡着的时候,也亲了几下,我没什么意识。”
真有你俩的,尤红心想——战天斗地玩纯爱;白天放火罢工,晚上亲了一下。
她翻了个身,觉得无聊,不想听了。
“祝你俩一周年前能把正事办了。”她说。
“什么一周年?”于曼颐又没听懂。
“谈恋爱一周年啊,”尤红困倦道,“就确认关系一周年,他们进步派和我们说媒下聘又不一样,青年男女表白恋爱……我睡了。”
尤红说完就睡了,留下于曼颐瞪眼看着天花板,慢慢品出不对劲了。
对啊。
对啊!
这些进步青年们,不都是先接触,约会吃饭压马路,等到心生好感,再表白,再开始自由恋爱——这都不用尤红说,她最开始看的那些鸳鸯蝴蝶派的小说,都是这么写的!
怎么她和宋麒,别的都没落下,偏偏就直接跳过了最关键的这一环呢?
卧室里一片漆黑,于曼颐抱起手臂瞪着天花板,思想开始了它自由自在的漂流。
对啊,好奇怪啊?为什么所有人忽然就都将她和宋麒默认一对儿了,她自己也就这么默认了。宋华章送他俩成套匹配的衣服,大磊他们也一见她来就汇报宋麒行踪,方千更是在她刚来上海时就觉得她可以搬进宋麒家里——
凭什么凭什么呀!她一个黄花大闺女!
于曼颐开始生气了。
宋麒为什么不和她表白?为什么不和她表白就和她拉拉扯扯,带她去见长辈,又和她在床上打闹嬉戏,还教她怎么亲自己?
他俩真的在谈恋爱吗?宋麒是不是根本就没这个意思,等到哪天厌了就起身走人,还会反问她:“哦?那你觉得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天花板一片漆黑,于曼颐看着灯泡不亮的吊灯火冒三丈。
要么就是另一种可能——于曼颐嘴角一撇,忽然很委屈——有可能,宋麒觉得,对她于曼颐,表白这事不是必须的。
人家尤红刚才也说了,“进步的青年男女”,她于曼颐进步吗?或许现在是进步的,但她和那种从小就进步的又不太一样。是不是宋麒觉得,要是和别的女孩子谈恋爱,表白是要有的;但对于曼颐这种封建残余的出身来说,表白就不是什么大事,所以用不着为她用心准备。
这么一通组合拳思考下来,于曼颐忽然坐起身,将台灯打开,又把睡得正沉的尤红摇醒。
可怜尤红刚沉入梦乡,就被人从梦里强行拽回现实世界。她用手挡着台灯刺眼的光,看见指缝里的于曼颐满眼是泪,双目通红。
尤红:……?
于曼颐:“Cheap Man,我被骗了感情!”
尤红:…………啊??
尤红这夜没有弄懂于曼颐,事实上,但凡没有把她脑子扒开研究,这个思维回路都很难懂。但在于曼颐的世界里,她的一切委屈又都合情合理,合理到第一天生闷气,第二天单方面冷战,第三天宋麒来找她吃饭,她吃到一半把筷子往下一放,决定让他猜猜看。
宋麒露出了和尤红那晚同样的神情。
其实宋麒自小就对研究机械较有兴趣,他喜欢拆开手表闹钟,然后发现万事万物皆有规律。人的规律比机器复杂很多,但多研究多总结,也总能总结出来。
这些年来唯独于曼颐,让宋麒屡受挫败,但饶有兴致,好家伙,今天又出了他认知外的故障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追问,还是先好好把饭吃完,又用价格威逼利诱于曼颐也把饭吃完。两个人吃过饭后便去江边散步,于曼颐抱着手越走越快,果然是她先沉不住气了。
“到底怎么了?”宋麒看着她一边走一边哭,终于追上去问。
于曼颐擦了把眼泪,质问道:“为什么我没有表白!”
“……什么?”
“表白,就是谈恋爱之前的表白!”于曼颐抽噎着问,“为什么别的女孩子谈恋爱都有表白,我就没有?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我和你是一对儿,然后我就和你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宋麒恍然大悟!
她这个词倒是用的很好,“顺理成章”——他们两个的确是顺理成章嘛!
宋麒抬手去擦她眼泪,她今日没穿高跟鞋,他又得把腰弯下去了。
他如此姿态,于曼颐的情绪便稍好了一些。止住抽噎后,她继续质问: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封建残余,就不配和你那些女同学女同事一样,有一个像样的表白?”
“我绝无此意。”宋麒擦眼泪的百忙之中指天发了一秒誓。
“是,我们这种,之前是只需要媒人说亲,交换八字,结婚前连见都不见一面,也不需要表白。可是我们又不是相亲和父母之命,我们是……”
于曼颐喉咙一哽,又委屈了:“我以为我们是自由恋爱的!”
宋麒又心疼又好笑,急忙说:“我们的确是自由恋爱!”
好在江边没什么人,不然宋麒要丢大脸,路过的行人看到于曼颐哭成这样,会以为他犯下了多大的罪孽呢?他觉得自己有些无辜,但也的确做错了。
他将哭个没完的于曼颐往怀里揽了揽,手在她后背拍打着,内疚道:“是,我的确是……我的确是顺理成章便和你谈起了恋爱,我竟然把表白这事给忽略了。”
于曼颐在他怀里点点头,心想,对,你就是这样一个缺乏耐心又粗心的人。
“好了,不要哭了,”他好笑地说,“原来就是为了这事,你和我说了不就好了。于曼颐,你抬头叫我看看……”
她在他怀里抬起一双泪眼,为了没有表白哭得天崩地裂。
宋麒笑道:“所以这到底是谁呀?是将于家放火烧了的于曼颐?还是带着工人罢工的于曼颐?哦,这不是在我昏过去的时候顶起半边天的于曼颐?现在怎么为了区区一场表白掉眼泪,哭成这个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用拇指将她眼泪擦干了,于曼颐闭了会儿眼,再开口,又不好意思又理直气壮。
“你说这些做什么……”她小声辩解,“那些事都是硬着头皮做的,我才……”
“我才十九岁。”她忽然说。
宋麒蓦的一愣。
“是啊,”他神色安静了不少,看着于曼颐的脸愣了一会儿,又伸手揽着她肩膀,将她带到怀里了,“我总是忘了,你才十九岁。”
风起云涌,因缘际会,真是一个精彩的时候,但不是一个好时候……于曼颐才十九岁。
江风起了,宋麒低头吻了吻她的头顶,轻声说:“十九岁就很正常了,我十九岁时,觉得天上明月也手到擒来。十九岁想要什么东西,都是应当的。”
宋麒也并没有如他口吻一般的年龄,但或许是游家姨太和报纸事件两次死里逃生,他的心境和同龄人还是差了太多——于曼颐也忘了,他都是死过两次的人了。而她才十九岁,她甚至还没到他第一次面对生死抉择的年龄。
最近的日子好太平,让她回归了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性情,生气和快乐都来得很容易。于曼颐抬起头,听见宋麒问她:“那我补给你一场表白,好不好?”
她扬起唇角,重重点了下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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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不要回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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