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有扶苏05

这些事,弈宁多少也知道一些。祖父持身中正,从未结党。为了避嫌,更是连自己的两位外孙也甚少单独相见。

但无论如何,在外人看来,四殿下和十四殿下是谢渊的嫡亲外孙,谢府肃王党的印记是被贴上了。

“祖父既然担心,为何一定要与皇家结亲呢?十四殿下是皇子,十二殿下不也是皇子么?”弈宁问出心中疑虑。

谢渊很满意孙女的聪慧,只一句话便问出了问题的关键。

他轻轻颔首,道:“我说我谢家不结党、不营私,外人可信?”

弈宁一愣,外人可信?自是有人不信的。

见弈宁摇头,谢渊才又接着道:“你姑母膝下有两位成年皇子,已是身处漩涡。谢家就算再不愿,在外人看来,早就已经跟四殿下绑在一起了。以阿宁之见,即便不嫁皇家,就能脱离绑缚?可若一家人全绑在一条船上,一旦风浪来袭,何人来救?”

祖父的话犹如醍醐灌顶。

是啊,她是谢氏嫡女、谢贵妃的亲侄女。无论旧臣新贵,只要她嫁过去,夫家顷刻之间就会成为肃王一党。

如此一来,她便只能嫁皇子。还得是一位有绝对实力、能不受肃王牵制的皇子。从这点来看,萧川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他或许会勉强接受一个谢家的女儿,却绝不可能在夺嫡漩涡中,去支持谢贵妃所生的儿子。

可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是另一个夺嫡者?

谢渊似是知她心中所想,只说了一句“萧川不会夺嫡”,便不再多言,显是不欲解释。

祖父既不说,弈宁便也不问。

而是改问道:“兄长说十二殿下不喜谢家,阿宁能知道具体原因吗?”

既然要嫁,自然就要弄清楚始末缘由。否则,若有什么深仇大恨,她稀里糊涂嫁过去,怕是一辈子都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对此,谢渊自然也不瞒她。

“这一切还要从已薨世的皇贵妃褚氏说起。”

太和帝十八岁大婚,娶的是琅琊王氏嫡女。同年秋,迎靖北侯府独女、褚怀安之妹——褚钰为侧妃。隔一月,再迎文华大学士谢渊嫡长女谢琦为侧妃。

两年后,成宗皇帝崩,太和帝即位。封正妃王氏为皇后,褚氏为贵妃,谢氏为妃。后几年,又逐渐纳美,以充后宫。

而十二殿下生母纪氏,早年不过东宫一名侍妾。因成宗皇帝子嗣艰难,太妃养育太和帝时,瞧见身边一名宫婢容貌姣好,身段又极利生养,便给了太和帝。

事实也证明,老太妃的眼光的确不错。纪氏先后为太和帝诞下二子一女,中间还滑了一胎,亦是皇子。

后宫女人如花朵般,一茬儿又一茬儿,层开不败。

太和帝本是多情之人,但若要论得宠,贵妃褚氏至今无人超越。皇后崩逝时,褚贵妃因连丧两子,已是时疯时好,饶是如此,皇帝仍动了封褚氏为继后的心思。

只是到底抵不住朝臣反对,再加上褚怀安亲自上表,恳求皇帝不要册封褚贵妃为后,皇帝方打消了心思。

褚贵妃入府次年便有了身孕。当时,王皇后刚为太和帝诞下长子萧燚,也就是如今的太子。萧燚乃是早产,是以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待褚氏诞下次子时,正赶上褚怀安在西北大捷,且二殿下出生时,哭声透瓦,虎头虎脑,先帝对这个孙儿十分喜爱。

岂料,三岁那年,平时活蹦乱跳的二殿下,竟殇于一场小小的风寒。褚贵妃伤心欲绝,几欲同去,太和帝心疼不已,日夜陪伴,早朝都不知道罢了几回。

彼时,太和帝方登基不到两年,本就无心朝堂之事。如此一来,便有朝臣上表弹劾,言称褚贵妃红颜祸水。

一时间,朝野纷纷。

太和七年,褚贵妃又得一子,皇帝十分高兴,亲自赐名:龘。更是不顾众臣反对,为其大赦天下,引得前朝后宫再次沸沸扬扬。

十殿下萧龘天性好动,又十分喜武。因与萧川只隔了不到一岁,萧龘十分喜欢自己这个十二弟,出入整蛊捣蛋总要带着他。

宫中内侍但凡见着这两位小祖宗,都吓得恨不得溜墙走,生怕被小魔星选中。但凡去服侍这二位小祖宗的,那次不得脱层皮?

那个夏日格外炎热,启祥宫里,萧川吃过了午膳。母亲纪昭仪勒令他不许出门,原因是三哥萧州因前一日午后去寻他,已然中了暑气。

纪昭仪在里间照顾萧州,小萧川独自在屏风外的软榻上午睡。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就听得外面吵吵嚷嚷地,似还夹杂着哭声。

须臾,有宫人跟着一个妇人跑了进来。

那妇人弗一见着萧川,便攥住他的肩膀,还拿袖子抹着眼泪,问他:“十二殿下,您可见着十殿下了?你们是不是又编排了什么要来耍奴婢们?”

萧川一脸懵,他都还没睡醒,完全没明白这人是怎么回事儿。

里间纪昭仪听到动静,已是赶了过来。一看儿子的衣领都被拉脱了,上前就喝到:“哪里来的婆子,竟敢拉扯主子!你们都是死人吗,没见三殿下还病着?吵吵嚷嚷地。”

地上站着的几个宫女,都瑟缩地低下了头。来人是褚贵妃宫里的,他们哪里敢拦?

这时,萧川已然清醒过来,认出来人正是十殿下身边的奶嬷嬷邱氏。

邱氏弄丢了十殿下,已是六神无主,哪里还顾得上纪昭仪的怒火。再加上他们是贵妃宫里的人,一个小小的昭仪,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遂又拉着萧川的胳膊问:“十二殿下,您就告诉奴婢吧,您到底让十殿下躲到哪里去了?奴婢们若再寻不到人,等娘娘醒了,可是不得了的。”

萧川毕竟只有五岁,哪里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知道胳膊被拉得生疼,便一个劲儿地往回拽,嘴里叫着:“我午后没见过十哥,你放开我。”

邱嬷嬷却不信,或许是不敢信吧。来的时候想着十殿下若真与十二殿下在一起倒好了,可眼下看来十二殿下不像是在说谎。那十殿下究竟去了何处?天知道,他们这半个时辰里,已经把能想到的地方都翻遍了。

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儿。。。。。。。

后面的她想都不敢想,惊慌下,手上越收越紧,只把小萧川捏得大哭起来。

旁边萧川的奶娘头个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拽开了邱嬷嬷。

邱嬷嬷也不说话,被拽开后,转身拔腿就往外跑,连礼都未行。

这下算是彻底把纪昭仪给激怒了,即便她只是个小小的昭仪,平日在皇后贵妃面前,是半点儿不敢抱怨。但被一个奶嬷嬷当着自己的面儿,将儿子掐得吱哇乱叫,还扭头跑了?

若是这样也能忍,今后别说各宫娘娘了,怕是在宫婢内侍眼中,她都能被人踩着走了。

她拉起萧川的袖子看了看,胳膊上被拉扯的那一圈已是红肿一片。

也顾不得儿子还在哭,吩咐奶娘抱上萧川,带着人就直奔褚贵妃的未央宫而去。

行至未央宫大门前,却不见守门的内侍。纪昭仪便带着人直接进去了,方走了几步,就听见从殿内传来嘈杂地哭声。

毕竟是宫里的人,哪怕再糊涂,也知道此间怕有什么不好。再往前走,也不知是福是祸,待转身回去,心里又抓痒地厉害:也不知这未央宫里究竟出了何事?

驻足纠结再三,纪昭仪还是决定先不进去了。打发了同来的一个小宫女,让她进去听听消息,就带着萧川又回了启祥宫。

她在启祥宫里左等右等,等不到那小宫女回来,心里跟猫儿挠似的。正待再遣人去问,那小宫女急匆匆跑回来了,一身轻薄夏衫,后背腋下汗了个湿透,脸色惨白惨白地,活像撞了鬼。

纪昭仪一看她这神情,便知是有大事发生。见这小宫女还要行礼,一脚踢在面前的绣凳上,吼道:“别跪了,赶紧说,究竟怎么回事?”

小宫女站起来,一边拿袖子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哆哆嗦嗦地说:“回、回昭仪,十、十、十殿下溺水了,贵妃娘娘晕、晕、晕过去了。”

纪昭仪一听,“呼”地一下便从坐塌上站了起来。

“好好的,怎么就溺水了?”问完,还不待小宫女答话,又问:

“可救回来了?”

小宫女咽了口唾沫,稍稍定了定神,道:“奴婢是特意等到太医看了后才回来的,半个太医院的人都去了,陛下也去了。陈院正说、说十殿下已然。。。去了。然后、然后贵妃娘娘就晕过去了。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伺候十殿下的嬷嬷内侍都被杖毙了,十几个人,血流了半院子。。。。。。”

小宫女说着,想起刚刚看到的场景,身上不由地又连打了几个哆嗦,大热天的,竟冷得发抖。

纪昭仪慢慢坐下去,她倒不是怕,说来说去,这事儿到底与她启祥宫没有干系。她只是觉得,这宫里,怕是又要不平静了。

上次二殿下病薨,褚贵妃郁郁寡欢、要死要活,陛下不理朝政,上上下下闹了好一阵子。宫里整日死气沉沉地,那两年出生的几个皇子公主,连满月都不敢办。

主子娘娘们轻易不敢言笑,宫婢内侍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了皇帝的霉头。

好在后来褚贵妃又有了十殿下,阖宫都松了一口气。哪成想这十殿下金尊玉贵地养到这么大,竟又溺毙了。

纪昭仪简直不敢想,等褚贵妃醒来后,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萧川站在未央宫的大殿前,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往事如烟,转眼已是十六年,未央宫里依旧草木葳蕤、花色灼灼。可在他心底,却滋生着一片隐秘的荒芜。

彼时五岁的稚童,何曾知道,命运的转折居然会来得如此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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