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六,兴国寺。
寒意渐浓,寺中古柏更显萧瑟。
福满满被大嫂半哄半催地带来,心头沉甸甸的,如同压着巨石。她对这接踵而至的相看,已从最初的无奈演变成深切的厌恶。
每一次踏入这熟悉的寺院,都像是在提醒她身为“待嫁女”的窘迫与身不由己。
“大嫂,又是兴国寺?”福满满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语气中含着一丝倦怠和抗拒,“这儿的景致,闭着眼都能描画了,下次换个地方可好?”
她试图用玩笑掩饰内心的烦躁。
“呸呸呸!什么下次!”三嫂立刻打断,“今日成了最好,哪有什么下次!”
大嫂连忙打圆场,温言安抚:“圆圆,成不成都不打紧,只要你真心实意地去相看。今日若不成,下次大嫂定给你换个新鲜地儿。”
她眼底的殷切期盼,却像无形的绳索,捆得福满满喘不过气。
福满满看向三嫂,故作轻松地挑眉:“还是大嫂疼我。三嫂怕不是恨不得我明日就坐上花轿?”
她试图用调侃化解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大嫂却握住了福满满的手,语气真挚而沉重:“傻孩子,我们都一样!着急是真,盼你嫁得好,过得顺心如意,更是掏心窝子的真!”
再次踏入熟悉的殿宇,檀香袅袅,却驱不散福满满心头的阴霾。
她不由自主想起沈希颜那日信誓旦旦说着“绝不纳妾”的天真模样。
福满满不信什么高僧,只觉那不过是沈家体面拒绝的托词。
然而,这份“体面”却要用沈希颜三年的“不宜婚配”来交换……一丝沉重的愧疚悄然爬上心头。
她终究还是连累了他。
不信鬼神,福满满却默默走到佛前,点燃一炷香。她不是为了自己那渺茫的姻缘,而是为了那个因她而“被高僧断言”的青年。
她闭上眼,虔诚低语:“信女福满满,求菩萨保佑沈公子沈希颜,前程似锦,觅得良缘,一生顺遂,美满安康。”
“福小姐不为自己求一段良缘,倒为沈探花忧心忡忡?”一个低沉沙哑、带着几分军人特有的浑厚嗓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她的祈祷,“以沈探花之家世才学,觅得良配,并非难事。”
福满满心头一跳,倏然转身。
逆光中,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立于殿门处,正是太后寿宴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卫峥将军!
福满满下意识地望向殿外,不见嫂嫂们的身影,也不见卫峥的家人。
他是巧合路过?还是……今日的相看对象?这种被人窥破心事的尴尬,以及相看本身带来的强烈不适感,瞬间被放大了千百倍。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浓浓的厌烦在她胸中翻涌。
“见过卫将军。”福满满压下翻腾的情绪,刻意退后两步,拉开距离,行了一个标准到近乎疏离的福礼。
卫峥却大步向前,瞬间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至两步之内。
他身材魁梧,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凛冽气息,如此近距离的压迫感让福满满呼吸一窒,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卫峥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她,笑道:“今日的福小姐,与那日在殿中舞剑的飒爽英姿,判若两人。本将……还是更欣赏那日的你。”
他的话语带着直白的评判,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在福满满此刻最敏感的神经上。她痛恨这种被审视、被比较的感觉!
福满满心中冷笑,面上却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今日的我,那日的我,都是我。卫将军自便,我去寻嫂嫂了。”
然而,卫峥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不偏不倚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殿门的光线被他完全遮住,投下浓重的阴影。
卫峥微微俯身:“福小姐对本将不满意?若方才那句话冒犯了小姐,卫某在此赔罪。还请小姐再给个机会,至少……我们该聊聊,而非打个照面便判了卫某‘死罪’?”
他话语虽带歉意,眼神却透着志在必得的锋芒。
福满满被他强大的气势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强自镇定道:“‘若是’?卫将军此言,是认为自己并无错处,只是迫于无奈才道歉?”
卫峥微微一怔,随即朗声笑道:“福小姐误会了!卫某的本意是,小姐无需拘泥礼数,做自己便好。绝非批评,自然不算错。只是卫某粗人,言辞不当,惹小姐不快,便是卫某的错!”
他解释得坦荡,目光却始终锁在福满满脸上,带着审视与探究。
福满满再次后退,后背几乎抵上冰冷的供桌,“好,便不算错。那么,请卫将军离我远些。靠得太近,我不舒服。”
卫峥依言侧身让开些许,但高大的身躯依旧占据着通道大半。
他抱臂而立,眼中带着几分玩味:“本将原以为福小姐胆识过人,没成想也是只易受惊的小猫。卫某这般体魄在北境军中,也只算寻常,比卫某更高壮威猛的将领比比皆是。”
“北境……”这两个字如同魔咒,瞬间击中了福满满心中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
卫峥后面描绘北境风沙、苦寒、战事的豪迈话语,在她耳中悉数模糊。
福满满的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个身影,那个身披玄甲、肩扛风雪,在尸山血海与断壁残垣间沉默走过的萧彻!
九年的守边生涯,萧彻是如何熬过那些孤寂冰冷的长夜?如何面对袍泽在身边倒下?那刻骨的“不配得感”和自毁般的孤寂,是否在那些岁月里就已深入骨髓?
福满满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她指尖发凉。
她忍不住想:如果她更早遇见他呢?不是在京城的富贵锦绣堆里,而是在北境的风沙边关?
如果她不是太后的侄女,没有那十岁的鸿沟……
她能否用满腔的爱意和温暖,将他从那自毁的深渊边缘拉回来?
能否在他最黑暗的岁月里,给他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递上一杯温热的奶茶?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告诉他: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未来会有一个傻姑娘,不顾一切地爱上你,视你如命!所以,从此刻起,学着爱自己,好不好?
福满满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萧彻的身影覆盖了卫峥口中描绘的一切场景。
不知不觉间,她竟随着卫峥的讲述,走出了大殿,踏上了一条少有人行的僻静小径。
“小心!”一声惊呼和脚下骤然踏空的失重感同时袭来!
福满满“啊”地尖叫出声,本能地闭上眼,双手护住脸颊,等待着与冰冷地面的撞击。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跌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一股极其熟悉、清冽中带着淡淡檀香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这气息……是萧彻?!
不!不可能!福满满猛地睁开眼,撞入视线的却是卫峥刚毅的下颌线。
那一瞬间的错认,如同冰水浇头,让福满满羞耻得无地自容!武将身上或许都有尘土与汗水混合的气息,她竟……竟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如此贪婪地嗅着那属于萧彻的幻影!
这轻浮的举动,这自欺欺人的沉溺,让福满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她需要那熟悉气息的慰藉,如同溺水者需要空气,哪怕只是幻觉,哪怕多一秒也好……就让她再堕落一秒,在这虚假的温暖里汲取一点对抗现实的勇气……
“卫峥!你把一个姑娘带到这等偏僻小径上来,意欲何为?还有,甩开双方侍从,又是何意?!”一个蕴含着滔天怒意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福满满头顶炸响!
是萧彻!真的是他!
福满满的心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擂动!巨大的羞耻感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地挣扎着想要从卫峥怀里退开,脸颊烧得滚烫,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那个声音的主人。
“王爷!末将并非有意……”卫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喝问惊住,慌忙开口解释。
“别乱动!”萧彻的声音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猛地扣住了福满满的腰肢,强硬地将她从那令她羞耻的怀抱中拽离,然后……牢牢地禁锢在自己身侧!那熟悉的清冽气息瞬间变得真实而浓郁,将她完全笼罩。
萧彻的手掌隔着衣料传来滚烫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力量。“旁边就是陡坡!你想滚下去?!忘了那年你摔下山坡的事情了?!”
他低沉的斥责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后怕的严厉,却也泄露了深埋心底的关切。
福满满被萧彻紧紧搂着,动弹不得,只能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下。
卫峥看着萧彻瞬间接手并牢牢护住福满满的动作,心中凛然,连忙解释道:“王爷息怒!末将并非有意带福小姐来此,只是方才谈话过于投入,一时未曾留意路径……”
“投入?一时未曾留意?”萧彻冷笑出声,那笑声如同冰碴摩擦,刺得人耳膜生疼。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锁定卫峥,带着洞穿一切的压迫感,“卫峥!你堂堂一个将军,统领一方兵马,竟敢在本王面前说,没注意这地形地势?!你当本王是那三岁稚童,由着你糊弄?!”
他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让空气凝固,“收起你那点龌龊心思!现在,立刻,滚!”
卫峥被那目光刺得脊背发寒,却强撑着看向福满满,试图争取最后一丝余地:“王爷,是末将带福小姐出来的,理应……”
“理应?!”萧彻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卫峥!本王指使不动你了?!还是你觉得,在北境经营了几年,便真能掌控整个北境军,连本王也不放在眼里了?!”
他再次逼近,目光如刀,字字诛心,“趁本王还顾念几分你戍边的苦劳,给你留几分体面,赶紧滚!否则……”他刻意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本王不介意在此处,好好跟你聊聊‘望雁巷六号’,还有‘酒旗街八号’……卫大将军,你,可有兴趣?!”
“望雁巷……酒旗街……”卫峥的脸色在听到这两个地名的瞬间,如同被抽干了所有血液,惨白如金纸!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瞬间崩塌的防线!
“王爷!末将……末将遵命!末将这就滚!这就滚!”卫峥再无半分之前的沉稳和辩解之心,声音颤抖着,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连连告退。
他甚至不敢再看福满满一眼,踉跄着转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消失在小径尽头,背影仓惶至极。
萧彻看着卫峥狼狈逃窜的背影,眼神冰冷依旧,对着虚空冷冷吩咐:“去王府等着!本王稍后还有‘几句话’,要好好问问你这位‘卫大将军’!”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卫峥耳中,如同催命的符咒。
卫峥逃离的身影猛地一僵,随即跑得更快,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寒风卷过寂静的小径,只剩下萧彻紧紧搂着怀中僵硬低头的福满满。
他箍在她腰间的手,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反而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彻底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隔绝外界的一切风雨与窥探。
“圆圆……”萧彻低唤,下巴轻轻蹭着她软绒绒的鬓角,喉间漫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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