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朝阳的腿伤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个风风火火的篮球少年暂时禁锢在了方寸之地。但也正是这道屏障，为林序打开了一扇得以靠近的、小心翼翼的窗。
他们的交流依旧不多，却不再充满刻意的回避和冰冷的对峙。林序每天清晨的粥，陆朝阳会默默吃完，将洗净的碗放回窗台。林序放学后，会顺道去隔壁看看，有时是帮忙倒垃圾，有时是带回一些陆朝阳需要的、他自己不便下楼购买的东西，比如新的绷带，或者便利店的热食。
林序发现，陆朝阳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难以相处。褪去了球场上的锋芒和人群中的耀眼，独自在家的陆朝阳，有时会显得有点……幼稚。他会因为游戏通关而兴奋地低呼，也会因为队友在线上“坑”了他而对着屏幕咬牙切齿地小声抱怨。他房间里的漫画书堆得乱七八糟，篮球杂志散落一地，与林序那种井井有条、近乎刻板的整洁形成了鲜明对比。
林序会默默帮他整理。陆朝阳起初有些别扭，嘟囔着“我自己来就行”，但几次之后，也就由他去了，只是会在林序整理时，拿着游戏手柄，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那个清瘦忙碌的身影，嘴角无意识地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一次，林序在整理散落在地上的杂志时，发现了一本被压在最下面的、有些年头的素描本。封面是磨损的牛皮纸，边角卷起。
陆朝阳看到他去拿那本子，神色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喂，那个……”
林序的手停住了，看向他。
陆朝阳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忽：“……没什么，一些乱画的，没什么好看的。”
他越是这样，林序反而生出了一丝好奇。但他没有坚持，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将素描本原样放好，继续整理其他东西。
陆朝阳似乎松了口气，但目光在那本素描本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林序看不懂的情绪。
日子在这样一种微妙而平静的节奏中缓缓流淌。陆朝阳的伤势在慢慢好转，石膏边缘的皮肤不再那么红肿，他可以拄着拐杖在院子里稍微多活动一会儿了。医生说他年轻，恢复能力强，但想要重回球场，还需要时间和耐心的复健。
不能打球，对陆朝阳来说无疑是煎熬。林序有时能看到他坐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呆，或者无意识地用手指模拟着运球的动作，眼神里是掩藏不住的渴望和焦躁。
林序看在眼里，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不懂篮球，不懂那种在球场上奔跑、对抗、将球投入篮筐的激情与成就感。他只能在他因为复健动作疼痛而皱眉时，默默地递上一杯温水；在他因为无法参加即将到来的关键联赛而情绪低落时，安静地陪在一边，不发一言。
有时，他会带上速写本，在陆朝阳复健或者发呆时，坐在不远处的石阶上，安静地画画。他不再画那些灰暗的影，也不再画模糊的光。他开始画眼前真实的人——陆朝阳拄着拐杖时紧抿的唇角，他望着篮球杂志出神时微微失焦的眼神，他因为一个复健动作成功而露出的、转瞬即逝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喜悦。
他的笔触变得柔和，线条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腻的观察。
陆朝阳偶尔会瞥他一眼，看到他专注画画的样子，也不打扰。阳光好的午后，院子里只剩下炭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风吹过老槐树叶子的簌簌声，竟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这天下午，林序刚帮陆朝阳从楼下取了快递上来——是一双崭新的、限量版的篮球鞋，颜色鲜艳夺目。陆朝阳拆开盒子，拿着鞋看了很久，手指摩挲着鞋面上特殊的logo，眼神晦暗不明。
“本来想穿着它打决赛的。”他低声说，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林序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深藏的遗憾。
林序沉默了一下，轻声问：“决赛……什么时候？”
“下周五。”陆朝阳把鞋放回盒子，盖上，推到一边，似乎不想再多看，“在市体育馆。”
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陆朝阳忽然抬起头，看向林序，眼神里带着一种试探的、不确定的光：“那天……你放学后，有空吗？”
林序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隐约猜到了陆朝阳想说什么。
“也许……没那么精彩，缺了我这个主力。”陆朝阳扯了扯嘴角，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但眼神里的期待却泄露了他的真实想法，“不过，如果你没什么事……可以去看看？”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向林序发出邀请。不再是邻居间顺带的“一起走”，也不是被迫接受照顾时的无奈，而是一个正式的，带着某种分享意味的请求。
林序握着画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张老师严肃的脸，闪过同学们探究的目光，闪过赵强那伙人不怀好意的嘲笑。去看陆朝阳的篮球赛，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几乎等同于公开宣告他们的“关系不寻常”。
恐惧和犹豫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但他看着陆朝阳。看着他因为伤病而略显苍白的脸，看着他眼神里那抹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再次拒绝的微光，看着他放在膝盖上、因为紧张而无意识蜷起的手指。
那些冰冷的顾虑，在眼前这个真实而脆弱的少年面前，忽然变得不再那么坚不可摧。
他想起陆朝阳塞给他向日葵时笨拙的笑容，想起他撑着伞把大部分空间让给自己的样子，想起他因为自己的疏远而露出的、像受伤小兽般的眼神，也想起这些天来，他沉默接受自己帮助时，眼底偶尔流露出的、真实的暖意。
他曾经因为恐惧而推开了光。
现在，光在黑暗中，向他伸出了手。
他还能……再推开一次吗？
林序垂下眼睫，看着速写本上刚刚完成的、陆朝阳带着点落寞的侧影。画上的少年，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太阳，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会受伤、会失落、也会期待陪伴的普通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很轻，却很清晰地点了点头。
“好。”他说。
陆朝阳愣住了，似乎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他眼睛里的不确定瞬间被点亮，像有星辰落入其中，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灿烂的笑容。
“真的？说定了啊！”他语气里的雀跃几乎要满溢出来。
“嗯。”林序看着他毫不掩饰的开心，心里那点残存的忐忑，奇异地被一种温热的、柔软的情绪所取代。他甚至，也微微弯了一下唇角。
那是一个极其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陆朝阳心里漾开了层层涟漪。
“那就这么说定了！”陆朝阳重复道，声音里充满了力量，仿佛腿上的伤和错失比赛的遗憾，都在这一刻被冲淡了许多。
林序低下头，继续画纸上未完成的部分。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他清瘦的侧影和画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球场的回响，尚未响起。
但某种东西，已经在两颗年轻的心中，悄然产生了共鸣。
那是一种超越言语的理解，一种在困境中相互靠近的温暖，一种……敢于为了对方，去面对可能到来的风雨的、微小却坚定的勇气。
林序知道，答应去看比赛，可能意味着麻烦。
但这一次，他不想再逃了。
（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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