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荧惑

矛盾是这样产生的,陆黎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也更加频繁地在朋友家过夜。于是在一个周末,凌晨两三点,他拖着疲惫的身子上楼,看见楼道的感应灯亮着。(他不喜欢坐电梯,因为不喜欢电梯门开时毫无心理准备地面对未知,至少走楼梯时他能听到看到)他家在五楼,这层只住了他们一户人家。隔壁没住人,很安静。

他上楼的时候发现感应灯亮着,推开通道门,他看见房门开着,菜叶和盘子碎片飞溅在地毯上,半个装着饭的碎碗滚在鞋柜旁,像一条濒死的鱼。摆在他面前的是嘈杂的叫嚷声,空气里难闻的酸臭味呕吐味参杂着肉汤的香味,以及他再熟悉不过的哭泣声——一听就知道是谁的。

他的目光向屋内探去,于是看到父亲立在屋内,气喘吁吁,鼓着涨红的脸。母亲跪坐地上,无助地抹着眼泪。陆黎那天也喝了酒,不知道为什么也不记得为什么,好像也没有喝很多。那天他请的客是吗?他就喝了一小杯白的,众人叫嚷起哄着他就喝了,心想不顾事的。现在就是这一小杯酒,冲上头颅带着热血带着轰轰烈烈不清不楚的念想。

陆黎冲上前去,沉默的,一拳砸在他父亲脸上。没有喝彩,没有掌声,也没有鲜花,他只是沉默的,一拳,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咆哮着爆发。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听见他的母亲在哭,惊恐地瞪大的温驯良善的眼,含着泪看他。她是恐惧的、困惑不解的看他,甚至有一丝厌恶。像滚动的车轮里飞速溅出的茅草,那么尖锐、那么轻那么小,一下就把他刺破了。

“好啊你!还学会打你老子了是吧?我他妈供你吃,供你穿,最后养出来这么个白眼狼!你个没良心的贱货,说,这些都是跟谁学的,你就是这么对你老子的?好啊,非常好!”“打啊,还他妈的再打啊!怎么了,刚才不是还挺威风的吗?”“你们一个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后来他就听不见了。

被打完那一巴掌,陆就完完全全泄了气,任他的拳脚雨点似的落在自己身上。很疼,身上到处都疼,最疼的是心脏。愤怒中的父亲给了儿子一记耳光,那一记耳光真响,真他妈的清脆。陆黎还从来没被人这么打过,毫不还手地打过。就像回到最开始在上小学的时候,第一次被人找上门按在厕所墙上扇的那一巴掌,或者是更久以后,还是最近发生的事情?他的脑海已经完全混乱了。他和人打群架时从不扇人耳光,从来都是一拳、一脚。

他整个人都被扇的往一边倒,头磕在,没有,这时候还没有倒下。他的父亲抓起他的衣领抬手又是一巴掌。

一个耳光,一个耳光,再一个耳光。

数到后来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他没有感觉,只是像尸体,像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大脑空白而浑浊。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割裂、切碎再搅拌,思绪都乱成一团。什么声音都消失了,颜色也看不到,只剩一片让人熟悉的安心又陌生的空白。

后来他就听不见了,右耳,很严重的失聪。在他和陈悦见面那年,他戴着助听器,冷着脸皱着眉说那是蓝牙耳机。

(真去你妈的蓝牙耳机!)(…别说脏话)(还不是因为你个小兔崽子!)

他砸了钢琴。

他在网上轻描淡写的跟陈悦讲,因为和父亲吵架,砸了钢琴伤到了手,所以打字慢,近段时间也不能打竞技游戏了。确实都是真的,吵架、砸钢琴、伤到手。只不过这个蒙太奇式的谎言,最后还是原原本本地浮现了。吵了架,伤了手,砸了琴。伤了手,砸了琴,又吵了一架。

这个狡猾的骗子,狡黠的黑羊,也终于明白狼的意义了。

他不再上钢琴课,拒绝接受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琴谱和课堂上多余的暴力。他把自己在寂静无声中关了整整两个月,没去上学,也不愿跟任何人说话。他忽视父亲的示好,母亲的哀求,长辈哭天喊地的哀嚎。他说他想了好多,那两个月他想了很多事情,以前想过的事情和从没想过的事情。出来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读书。”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幡然醒悟,只有陈悦固执地认为他是在死去。他在往羊群里走,在往千千万万的人潮里走。(他啊,他)他要失去自我了。

我的黑羊,怎么向羊群中走呵?(不是,是从峭壁的一刹,走到另一刹去)

期末考试他考的出人意料的好。陈悦上线问他陆黎陆黎,你以后想做什么?他说想做第一。

他在死去。

陈悦问他,你还好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没事吧?他说他还很好,他的成绩应该能分到预备班。陈悦感到困惑,陆黎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陆黎他以前从不会这样顺从,这样毫无意识毫无知觉地思考和做事。陈悦说,陈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连麦,我要给你打电话。

他接了,那天他们聊了很久,聊了很多很多事情。聊了人生,聊了未来,聊了社会聊了时政,聊了历朝历代宗亲皇帝,聊了从古至今他们叫的出名字的思想家和作者作品。他们讨论的结果是活着其实很没意思,你既没法证明自己的存在,也没法说出活着的意义。所以人不该想太多。

人能够困了就睡,饿了就吃,无聊时有个人陪,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了。

陈悦穷,她没眼界。陆黎迂,他理想主义。他们俩咋咋呼呼谁也说不过谁,最后在电话里吵的面红耳赤,他却突然笑了,跟个傻子一样。他说人还是该有生气地活着,转眼第二年拿了一堆奖学金、门门课第一真是不给人留活路。

当时陈悦当时自己也很傻,天真的、自以为是的、同病相怜的,其实是不负责任的伸出一只手去够他。其实刚开始没太大希望真的能抓住,但就是成功了,以她的方式。

她很庆幸至少她抓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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