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逢场作戏

世阿诺放下小碗,捏着方巾一角,擦了擦嘴,问道:“哦?”

“衣服什么的倒还好好的,就是手腕被蛇咬了一口。搜身的时候,十八身上的蛇灭子不见了,倒是怀里揣着不少药材,应该是被人陷害了。”语若说。

“你就这么笃定?”世阿诺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语若。

语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解释道:“近来药房毒房是缺了不少药材,主子您心知肚明是谁干的,但是碍着上边的情面,您不好当面处置。十八跟江小锦走得近,这蛇灭子指不定是被他抢走了。您不信,就等着今日淬毒房送来消息吧,昨晚上肯定又有药材丢了。”

“宫城之内偷盗,是为重罪,暗香府尤之。”世阿诺面无波澜,“传我令下,十八犯了偷盗重罪,截腰,悬暗香府门前示众三日。”

“太残忍了。”盛子器放下碗筷,侧头看向世阿诺精致的侧脸,“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怕是人死,也应该保留全尸,以慰在天之灵。你也默认十八是遭人陷害,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世阿诺看了看他,理所当然地轻轻说了四个字:“以儆效尤。”

“你把陷害他的人找出来,直接绳之以法不是更好吗?”盛子器手抓着世阿诺的肩膀,把他转过来面向自己。这一抓,盛子器才第一次证实,世阿诺的身体远比自己所见的要单薄,隔着衣服,他摸到了他棱角分明的肩胛骨,有些硌手。这一抓,应该很疼。

可世阿诺眉头未皱,抬眼盯着他,似有不解:“是他给你下毒,你还要心疼他?”

盛子器稍微松了点手劲,仍然抓着他肩膀,迟疑了一下:“这不是他的本意……”

“你所说的残忍,也不是我的本意。”世阿诺说着,一一掰开盛子器抓在肩膀上的手指,盛子器手劲极大,抓得他直觉得肩胛骨都要碎了,但他仍然面不改色,只是抚平了被抓出的褶皱,末了,对有言说,“别愣着,去传令。”

“是。”有言行了礼,退出房门。

“我从前只觉得你是做事情有自己的道理,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心狠手辣,不通伦理世故。”盛子器盯着世阿诺的眼睛,摇了摇头,“和你的血肉一样冰冷。”

世阿诺眼中没有波澜,与他对望了片刻,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属于人间的,所有人都会有的愤怒,终于觉得盛子器有了点凡人的味道。

“那我确实是这样的人。”世阿诺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只能耸耸肩,不再多说,转身去取悬挂在衣架上的狐裘披风,捂上手暖,穿过回廊,去往书房。

语若吩咐人把残羹剩汤收拾下去。

盛子器坐在桌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他抬头看看语若,见这小太监正盯着自己,被他直溜溜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

“他这是,不高兴了吗?”盛子器挠挠头,打破沉默。

“主子挺在乎你的。”语若说完,迟疑了一下,还是接着说了,“但这里是汝梁宫城之内,是暗香府,很多人情常理,到这儿就不顶用了。盛少侠不知道,也不该用你的那套规矩来要求我们主子。何况,他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盛子器疑惑。

“是了。”语若点点头,“您还记得刚说的江小锦吗?”

“记得。”盛子器说。

“江小锦是江贵妃的弟弟,借着这个关系,江小锦才轻易做了暗香府的弟子。他为人嚣张跋扈,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那日李大将军让人送来的药皿里,唯独盛少侠是最健壮的,府中弟子各个都眼红着呢,但是谁都不敢说。正好那日主子不在府里,江小锦算准了这一点,让人偷了药加害于您。主子最憎恶人算计,江小锦算计之余,还做了鸡鸣狗盗之事,这绝不能善罢甘休。何况他敢对您动手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他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不直接惩治江小锦?”盛子器问。

“江小锦毕竟是江贵妃的弟弟。”语若脑海中闪过一些往事,不由得叹了口气,“君为臣纲,主子最重视这一点。没有正当理由和证据,他做不到啊。”

“所以他说以儆效尤,是打算拿十八做震慑,等下次江小锦露出马脚,就有理由一网打尽了?”盛子器问。

“正是。”语若微笑着点点头,“主子会给十八做好善后,给足他家人补偿。”

“世阿诺有没有家人?”盛子器突然问。

语若的笑意戛然而止:“没有。”

“主子自幼就是前任暗香公子的徒弟,最受暗香公子器重。我和有言是主子从宫外带回来的,打小就跟着主子一起长大。哎,想想主子受的苦,那真不是常人能受得住的。”语若说,“见过主子为了生存下去吃的苦,再看别人,也就觉得小巫见大巫了。所以盛少侠,别在主子心窝里戳刀子了。他欣赏你,绝不会亏待你。”

“那,他,都经历过什么?”盛子器追问。其实早应该想到的,关于世阿诺这过分消瘦单薄的身子,这正是自小用毒的后果啊,在同龄人还在长身体的时候,他的骨骼构造已经在不经意间发生改变,所以在捏他肩膀的时候,几乎一把就能捏碎他的骨头。

“我们不敢说。”语若摇摇头,“主子知道了,会割了我的舌头啊。”

“行吧。”盛子器点点头,也很理解,“不过,我还有一问,是关于你和有言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盛少侠请问。”语若说。

“我只知道宫墙内院才用太监,既然你和有言是阿诺从宫墙外带回来的,又只在暗香府服侍他,暗香府里没有女弟子,你们为什么要……净身?”盛子器问。

这话戳到语若心坎儿,语若深深地叹了口气,沉默良久,才说:“盛少侠如果真的想知道,还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哦?你说。”盛子器正襟危坐。

“盛少侠,我知道这很难,但我希望,无论以后主子做什么、你知道他什么事,但凡和他相关的事,盛少侠都要站在主子这边想一想,再行决定。”语若说,“主子真的不是坏人,他只是有太多不得已。如果他身边真心待他好的人再多些,他一定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盛子器没有回答,陷入沉默。

“他有太多不得已。”语若突然用真诚的目光看向盛子器的眼睛,“但我和有言都觉得,盛少侠会是那个能一直陪伴主子的人,真的。盛少侠身上有一种和一般人不一样的感觉,我们也说不来,但是主子待您,和旁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盛子器面露少许讶异。

“我不敢擅自揣测主子的想法。”语若说,“但我希望,盛少侠能答应我刚才讲的话。就看在少侠中明日黄花毒时,主子那么拼命救你的份上。说实话,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见过主子亲自动手给谁解过毒。他最讨厌腥臭的气味,连身上沾了少侠的呕吐物都不在乎,那么冷的天里,衣裳都顾不上换,只穿着单衣,就是不让我们插手,只怕您有个好歹。”

盛子器想起来当时的情境,也想起来在浴房时,世阿诺点在他胸口的那一截冰凉如雪的指。

“主子身有枯荣毒,最怕冷的。”语若刚说完,赶紧捂住嘴,“呸呸呸,您就当我没说过。”

盛子器知道世阿诺身有枯荣,便也就点点头,随话去了。其实按照原本的打算,了却离离之事,取回盘缠和当铺的信物,他还要继续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然后回玉首门。和世阿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等到离离药效试完,这段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们一个在草莽之间,一个在深宫内院,就算此间情谊再如何深厚,终此一生也难再见面。

不过是一时逢场作戏,又有何难。

“好吧,我答应你。”盛子器说,“在我还在他身边的时候,只要是和世阿诺相关的事,我都会站在他的立场上多想想。”

“语若信任盛少侠言出必行。”语若也点点头,说,“我就跟您讲讲我和有言。先得说当今国主,乃是与我家主子一同长大的竹马,此外,还有多年征战在外的左将军李钦大将军。主子在上任毒君子膝下,自幼以身试毒,身子长得缓慢,加上模样本就清秀,更是让人怜爱。所以圣上喜欢我家主子,喜欢得紧。”

喜欢,两个男的。盛子器只觉得太阳穴一疼,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我和有言常年服侍主子身侧,大抵是国主陛下心有顾忌,登基之后,便要我二人净身。”语若说完,苦笑一下,“我二人自然是没有怨言的。只是自那以后,主子和国主陛下之间,便又寡淡了很多。现而今,大概是只剩下君臣情谊了。”

盛子器顿觉天灵盖受了重重一创。恐怕有言语若只是世阿诺所承受的万千痛苦之一,还有种种不可说所为他不知。他突然明白了,世阿诺之所以是如今这副冷淡的模样,恐怕是不敢再对任何人或事表露出在乎在态度,唯恐被人拿去做文章。

他的一生恐怕都在失去,失去亲人,失去朋友,失去健康,最后能抓住的,也就只有这一颗落魄不羁的心了。

“原来是这样。”盛子器喃喃,“对不住,揭了你们的伤疤。”

“没有谁是容易的。如果不是主子,我跟有言一定会饿死在外。我们没有怨言。”语若说,“盛少侠也是知情人了,从今以后,还需多担待我家主子。”

“那是自然。”盛子器说,“我刚才那样说话,唉……一定又让他伤心了。”

这话是真心的,不是逢场作戏。

“主子去书房了。”语若见盛子器语气松动不少,也很欣喜,“若是门虚掩,表示有事可以敲门进去;可若是门紧闭,就代表主子这会儿不想被人打扰,敲门者治重罪。盛少侠不妨去碰碰运气。”

“书房?”盛子器问。

“盛少侠请跟我来。”语若说着,在前带路。

约莫一刻钟前,天空飘起鹅毛一样的雪花,纷纷扬扬,不消片刻就在地上积起薄薄的一层。隔着雪幕往外望,天啊树啊都朦胧了不少。雪会平等地降落在汝梁国的每一片土地上,这一点,宫城内外都一样。

盛子器以为,凭刚才的情况来看,世阿诺这会儿肯定是紧闭着门不想让人打扰。如果真是这样,大不了在门口蹲着等他主动从书房走出来。他已经做好了“世门立雪”的准备。

然而,门没掩上,虚留着一条缝。

语若大喜,酒窝挂了脸两边,他指指门缝,目光看看盛子器,又看向门缝,示意他进去,并压低声音说:“我就不奉陪了。”

盛子器点点头,整了整衣衫,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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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漂舟雪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