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梅上初雪

书房里的布置也是干净朴素的,除了书架,药架,只有桌椅,用的是檀香木,从磨损痕迹来看,有些年头了。为了保护书籍,屋子里不设暖炉,只有熏炉,放着一些说不上名字的草药,作防潮用,散发着淡淡的木质香。

盛子器一眼看到坐在屋子正中间的世阿诺,此刻他人正围着披风,捂着手暖,翻看一本书。天寒地冻,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纯白色的。

世阿诺知道有人进来,却头也不抬,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书上。盛子器见状,不忍打扰,只从书架上随意抽下来一本书,坐在他旁边,陪着他一起看。

但盛子器并没有看进去。他一边翻书,一边偷瞄世阿诺,只见后者稳稳地坐在那里,全身心都扑在了书里,头都没有抬一下,压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他自诩不是看书的料子,何况此行本意也不是看书,要不了一炷香的功夫,耐心就被熬干净了,书页越翻越快,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

世阿诺也沉不住气了:“你敢毁我一页书,我便割你身上一片肉。”

盛子器赶紧抓住机会:“刚才是我不对,我现在和你道歉还来得及吗?”

世阿诺头也不抬:“眼看着雪花飘了下来,还以为是谁在喊冤,我寻思也没什么冤枉事,却原来是忘了还有一个盛少侠啊。”

“没,不冤……我是说,刚才是我说话重了,是我小人之心,我不应该质疑你的事情。”盛子器说,“你走之后,我想了想,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人,经历着不一样的事情,我确实不应该草率地用我的经历去揣测你的意图,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世阿诺眉心微动,想到这辈子从未有人像他一样这么诚恳地道歉,一五一十说出道歉的缘由,并保证没有下次,心也被稍稍牵动了一下。

“我也不想让你不高兴。”盛子器说,“虽然不知道我还能在这里待多久,但毕竟你是我下山之后认识的第一个人,我更希望能给我认识的第一个人留下一些好的印象。师父说出门在外名声很重要。”

“盛少侠大可放心,我走不出这宫城,更不会影响盛少侠的名声。”世阿诺揶揄道。

但他没说,他也没打算让盛子器活着离开宫城。

“那我也想你以后提起来我,不会觉得我只是个没见识的习武之人。”盛子器挠挠头。

世阿诺沉默着,好像在用无言来回应他:难道不是吗?

盛子器见状,知道这个说法也没什么用,摸摸下巴,在脑海里一番搜刮:“梅上初雪!”

世阿诺立刻抬起头,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梅上初雪?”

盛子器赶紧迎上他的目光:“我在三师父的书上看到过,说是用梅上初雪煮茶,独有一股子清冽的梅香,用初雪和梅花酿酒,更是幽香透巷。正好刚落下一场雪,不如,不如就让我替你煮一番梅上初雪。虽然是第一次,但是一定没问题,也让我向你证明,我不是没见识的习武之人。”

“好啊。”世阿诺答应得很干脆。

“不过,酿酒这个,我着实是不会了。”盛子器很坦诚。

“梅花酿酒,那棵梅花树下便有一坛。”世阿诺说,“师父说,须得等到第三年雪消了之后,才能开启泥封。去年李钦没赶上雪停时回来,无人共饮,也就没取出来,今年已经是第四年了,可惜他前脚刚走,后脚才落雪。”

“李……”

“当朝左将军,李钦。”世阿诺说,“你不认得。”

“哦……”盛子器若有所思。

“且就便宜你,待雪消后,挖出来尝尝吧。”世阿诺说。

“好啊。”盛子器觉得世阿诺应该是原谅他了,笑了出来,“我可是海量,可别心疼你的好酒。”

“我心疼了,还是不给你喝了。”世阿诺微微挑眉。

“那可不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盛子器很认真,“说过的话怎么能不做到呢?”

“我若是不做到,你能奈我何?”世阿诺手撑着下巴,看向他。

“那……那我也不能对你怎么样。”盛子器迅速败下阵。

“所以呢,盛少侠还是乖乖听话,把我哄高兴了,对你对我都有好处。”世阿诺很是满意。

“知道了知道了。”盛子器说。

窗外雪落簌簌,还暗香府一片清净。皇宫内外都急着洒扫除雪,唯恐误了贵人出行,唯独暗香府雪盖如被。

暗香府外,十八身子拦腰对折,已经僵硬,也盖着厚厚一层白雪,几乎看不出人形。

雪下了约一个时辰,月黄昏积了松松薄薄一层雪,青墙红瓦沾了零星的白,柔和了原本的色彩,让暗香府显得不如从前印象中那么凌厉了。

此时天寒地冻,雪花又柳絮飞扬似的下得紧凑,只见雪花越积越厚,却没有任何要融化的痕迹。世阿诺支开小窗,轻轻呼一口气,雾气眨眼间便消散在干冷的空气中。

盛子器面前是一座高大的木架,每一层都摆放着瓶瓶罐罐,各种大小一应俱全,有的贴着纸条,写着内容物的名字或作用,有的什么都没贴。木架最低层距离地面还有一些距离,想来是为了防潮和虫蛀。从下往上数的四五层里,都各自摆满了盛着不同东西的瓶瓶罐罐,第六层开始,才是一些空瓶、空罐子。盛子器回头看了一眼世阿诺,又看了看面前的架子,比划了一下架子的高度,大概明白了为什么第六层开始才是空罐子。

“都能用吗?”盛子器拿起一只罐子,对着吹了一口气。罐子没有落灰,可见有人勤来擦拭打扫。

“上四层,随你用。”世阿诺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窗外。约莫半炷香前,有年纪小一些的杂役来请命,说想堆雪人。世阿诺应允了稚子的冬日趣味,于是现在,前院中有一只半高的雪人雏形正在一群少年中间渐渐明晰。

他比他们还小一些的时候,年年也是要堆雪人的。

盛子器得到应允,放心地挑选起好看的罐子。盛雪而已,适合的有很多,但一众粉绿白红里,还得是天青色。

第八层有一只敞口宝顶小罐,正好能用两只手整个托起来,借着小窗透进来的光线,还能看见冰亮的罐身上细而精致的裂纹釉面,宝顶盖上勾着金漆描纹,好不精妙。

“那我就不客气了。”盛子器说着,取下小罐。小罐入手触感冰凉,且光滑细腻,确实是难得的佳品。皇宫里用的东西总不会差,盛子器想,从前在门中,这等成色的器物,可由不得自己随便动用。

“随你。”世阿诺再次说。

雪已一掌厚,内院无人涉足,到处都是茫茫的白,像铺了绒被一样,干净又柔软,映着太阳落下的光,镀上亮晶晶的一层。世阿诺一脚踩上去,在地上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脚印,鞋上也沾了不少雪。

梅枝上盛着厚厚一层雪,白雪胜红梅。盛子器揭开宝顶盖,将小罐放在树枝下,用宝顶盖扫雪,雪花扑簌簌掉下来,落进小罐里,露出煨着寒气更加傲然的梅花。盛子器余光瞥见世阿诺鞋袜已湿,却仍顶着风雪袖手站在一旁盯着他,像监工一样。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懂一点风雅的,盛子器挺直腰背,专挑梅花密集处,轻轻扫动宝顶盖,手也托在罐足壁厚处,以免让体温把雪融化了。

世阿诺的指尖摩挲着手炉,轻轻感慨:“上一次为我扫雪煮茶的人,还是我师父。”

“师父真了不起,什么事儿都做。”盛子器随口说,有意控制着气息,唯恐呼吸融化了雪。

“只可惜命短。”世阿诺附和。

“……”

盛子器接不下去,默默无言地扫着雪。雪是虚的,扫到小罐里,多少还是能煨着盛子器掌心的温度,不一会儿就三三两两的化成雪水。虽然雪下得大,但是盛子器把低枝上的雪扫完之后,小罐里也没有多少雪水。

“帮个忙?”盛子器将罐口展示给世阿诺。

后者走上前来,从披肩里伸出一只手,信手握住一枝梅,压低了一些。

盛子器也很配合,就着高度继续扫雪。雪花片片落在他的头顶、肩头,扑打在他的脸上。盛子器扫雪很认真,动作也快。

世阿诺稍稍抬起头看着,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了那个已经故去五年的身影,又伫立在漫天大雪之中,伫立在一树红梅之下。一眨眼,却不见故人的身影,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白。

原来是睫毛将一片雪花扫入眼中。

世阿诺下意识闭上眼,疼得眼泪流了出来,隐隐挂在睫毛根上。

盛子器扫完这一枝雪,一抬头,正好对上世阿诺阖上双眼的模样。

如果世阿诺不是暗香公子,如果世阿诺只是寻常人家的少爷公子,这该是多精雕玉琢的一个可人儿啊,又要倾倒多少女儿家。可世阿诺一直站着,没说话也没动,盛子器仔细一看,他眼中分明还带着点泪花,当即想到,他是被雪花迷了眼睛。

“世阿诺?”盛子器试探着喊了他的名字。

“嗯。”世阿诺放开手,横在两人之间的梅花枝腾的一下回到原位,雪点子禁不住力道而刷啦啦往下掉,惊落了几片花瓣。

盛子器绕过梅花枝,合上宝顶小罐。从前门中也有弟子雪天被雪花打眼,虽然无关紧要,但又凉又疼,着实不好受。盛子器抬手,捂上世阿诺的眼睛,温热的掌心贴在他眼睛上,冰凉的触感瞬间凝结在肌肤触碰处。他颤动的睫毛扫在掌心中,酥痒中传递出些许湿意,那是他的眼泪。

“好些了吗?”盛子器问。

等到眼睛上的刺痛感消失了,世阿诺后退一步,离开他的掌心,一双眼已经睁开来。仍然干净,仍然澄澈,却蒙着一层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见他不说话,盛子器把手晃在他面前,引来一记狠狠的眼刀,又讪讪缩回手。

“看起来是好了,走吧,我们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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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漂舟雪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