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雪原,山峦往复,冰层一望无际,不惧严寒的鲛人也不会轻易汇入这片苦寒彻骨、空气稀薄的海域。而哪怕是最为温暖的日子里,这里的积雪也从未融化,只是发出亿万冰冷的闪光。
几乎被风雪掩盖的小屋,万年如一日的伫立着,如同一只干枯的小兽。
男子豁然起立冲出屋外,然而白雪皑皑,山峦相叠,无论如何,他也眺望不到心中所牵挂的地方。他总认为自己没有理由走出这间屋子,走出这片山川。但归根结底,他只是在畏惧。
而现在,她把这里变成了他们共同的牢狱。
报复了怯懦的自己,还将报复所有的过去与未来。
手中的控制终端不断告警,他丢下这件喧闹的机器,赤足扑向无垠的旷野。呼喊、狂奔、大笑,最后在雪地中翻滚,挥洒出浮幕一般的雪屑。
狂风将那雪屑卷裹,冲向高空,纷纷扬扬落下,冰花璀璨如星河碎片。每一片,都倒映出他彷徨的脸,都在嘲讽着他的自甘堕落。
可他也曾是,心比天高的奇才。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登高跌重,是怎样一番痛心彻骨。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之间仍有默契。她将这世界变成了独属她的舞台,他则是她唯一的观众。
由始至终,他们是彼此最后的、唯一的同胞。
她根本不关心自己的所有经历,喜悦也好、苦难也好、家乡也好,她的眼中没有这些渺小的牵挂,只有一往无前的复仇。
西璞丝毫未感到失落,在他看来,魔女就该如此。而他不值得她的留意,他是为赎罪而来。她能够看到在世界的夹缝中漂流的自己,能够动用伟力将自己扯回这个世界,而她毁掉了那扇危险的门,他和他的族人都不会再有失足跌入的风险。她说过不少严酷又不近人情的话,实际上却如此善良,这份恩情就已经足以令他只求终生侍奉。
“我知道你去了个不错的地方,怎么迫不及待地要滚回来?看来,是我对你的管教,还不够多?”
他立即跪伏在地,恭顺的绷紧身子。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他也不由自主地顺应了那些年来的习惯,即使身体上遭受多少嗟磨,声音却始终维持着适宜的高低,这是他能够想到的,唯一讨人喜欢的方式。
“罪孽还没有……赎尽,西璞,不敢擅离。”
可魔女的嗟磨远非凡人能比,她折下手边焦枯的长枝,垂手将其插入精灵膝骨的缝隙,在对方的闷哼中,不断深入,直至将他钉死在脚边温热的土地上。金色的血液汩汩涌出,她挪了挪步子,避免它们弄脏自己轻盈的裙摆。
似乎很满意对方的唯命是从,她咯咯的笑了笑,可眉宇之间流淌的恨意却也更加浓烈。
“埃列夫那么一个固执又愚蠢的君主,也就有点值得夸赞的不屈了,生出你这软骨头的子孙来,他可能要羞愤而死了。”魔女靠近了,绕着被痛楚折磨的精灵踱步,衣裙在长枝间缭绕,牵连起更加难耐的折磨。“你刚回来,想必还不知道,鲛人举兵,前线距离梅德姆恩也不过几日脚程;不过也无需太过担心,在这之前,你的族人们已经胜过了最善征战的兽人,这都要多亏却邪身先士卒了,只可惜湛卢无缘得见,龙毒发作,不会给他留太多时间。承泽有时候是有些没轻重,不过他和湛卢差了不少,只是个孩子罢了……当然了,还有一些更好的消息,伽纳已经和玛纳加尔姆完婚,她还不清楚自己带大的雁支就是死于丈夫之手。你说,以我对梅德欧兰特的偏爱,这件事,是不是也应该让她自己消化一下?”
“不…………”他失去力气,那带给他无数痛楚的枝条,反而成了唯一支撑住身体的杠杆。
起初,那些刀锋般的话语切割着理智与身体,可当所有的感官都被切碎混沌后,留下的便只有麻木,甚至连思维都已停滞,只留下奔腾的情感,压抑着,压抑着,却无处纾解。
他还是禁不住倒下去,骨肉绽裂,可痛苦仿佛消失了。只有烈火燎烧过的无数枯枝指向湛蓝清澈的天空。
那天空沉沉的压下来,令他无法呼吸。
大约是觉得痛晕过去的西璞了无生趣,魔女从磐石的御座上起身,把玩着手中刚刚得到的魔女孑遗,掌心大小的浑圆宝珠,其中是残缺的满月,薄雾缭绕的密林,与映月的水泽。
她刚要开口,一段壮烈的誓言便从耳边传来,颇有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架势。辞藻优美,节奏分明,要是真出现在她面前,她心里想的一定是这个人怎么这么装腔作势,说点空话还有模有样。
但这里是魔女治世的世界,向她起誓,也是变相的逼迫她为自己证明。
祂们都不是神话中杜撰的逍遥神仙,誓言的真伪的确会决定起誓者的生死。要是对特雾尔萨图斯说假话,可能誓还没发完,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想来也好笑,这位司掌杀戮的魔女其实就在他身边,听到这样的鬼话,却偏偏无法对自己唯一的保护伞动手。所谓誓言的应验与否,也只不过取决于神的意愿罢了。
潮勾起笑来,她倒真是好奇莫昂斯特那边的热闹,的确不会这么早早把他们扯进来。更何况,那条呆头呆脑的黑蛇,小时候的样子也蛮可爱,又听话,又好骗。
“好了,信息都差不多同步完了,你要忙的事,还有不少呢。”
她挥挥手轻描淡写抽出了已经吸饱鲜血的枝干丢开,无形的魔力修复着他的双膝,又甩出长鞭,抽打毫无反抗之力的精灵,剧痛令他再度清醒,咬着唇蜷缩起身体,深深的呼吸,缓缓支起双腿,重新垂头跪立。
“西璞,还有一问。”
潮转回身,讶异于精灵的大胆,挑眉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西璞愿意终身侍奉您,无论经受什么惩罚,无论承担什么罪责,无论什么……什么都可以……请饶恕梅德欧兰特,请您饶恕我们……请您饶恕……请您饶恕……”
不知是畏惧还是痛苦,不知是悔恨还是企盼,泪水漫溢的姣好容颜,即使鞭痕累累,也迸发着难以消磨的生命力,绽开使人动容的感染力。
“请惩罚西璞,请憎恶西璞。求您,饶恕……饶恕……”
他不断的恳求,不断的承诺。他不知道神需要什么承诺,可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告诉他,神不需要这些。
绝望像是淤积万年的雨水,像是冰川湍急的奔流,将他冲刷,将他淹没,令他窒息,令他哽咽,再开不了口。
他承诺了自己的所有,前路却仍然山穷水尽。
被隐忍的抽泣所填补的漫长沉默后,草木缓缓燃尽的噼啪声中,魔女的话语宛如磬音回响,使他目眩神迷,却越发清醒。
“你以为,我要的,是你们的屈从与臣服么?”
西璞难以置信,他瞪着眼睛,被泪水模糊的枯焦世界中,魔女居高临下望着他,面容晦暗,双眸璨丽,尤其那十字星形的瞳孔,仿佛要激射出洞穿寰宇的光辉。
“我……”瞬间的惊愕过后,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名怒意逃脱理智,如瀑爆发。“我们敬仰您,我们遵从您的指示和教导,我们希望得到您的赐福,这是错吗……这难道引来您的不快,引来您的憎恨,为什么,我一直,一直以为……”
神并不因为违反异族通婚诞育异血徒的原则而厌恶他们,反而因为他们的顺从与无限的信服。
这不可能,那么他所受的冷眼和屈辱又算什么,是他愚蠢的族人自以为践行了神的意志,然而千年万年过去,他们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我明白了……”他仰起头,痴望着枝稍浮云。
重新化形成人猎刀已蓄势待发,魔女并不会为他的无望与无措驻足,她转回身,用行动催促他踏上未尽的道路。
因为她的心中,除了仇恨以外,的确一无所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