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梣依然清楚地记得两年前,他跟随Lyan走进抢救室时的场景。
掐指算来,他足足拒绝过四次,为江驹臣做手术的邀请。他对自己在医学界的风评心知肚明,Ellis的得意门生改行成了药贩子,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用尽鄙薄之言,要将这位昔日的天之骄子打入泥潭。
江驹臣是他离开医学界后,唯一一位接诊的病人。
站在手术台旁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想。无论是老师的嘱托,还是昔日对这位地下世界教父的微词。因为当他站在这里时,他就已经无比确信地预知了结果:这台手术对他而言象征着什么?这些年的休养将会功亏一篑;对江驹臣又象征着什么?他要违逆这个人的意思,强行将他托回人世间。
这是他的自信,也是他的傲慢。
所有的念头只在心里浅浅掠过一瞬,他动作不停,垂眸戴上手套,遮住腕骨内侧那颗朱红的小痣。
最后一台手术,雪白的冷光瞬间贯穿黑暗,以庄严的沉默宣告终曲的来临。
柏青梣伸手将无影灯拉近,刺眼的灯光尽数倾泻在江驹臣身上。陷在昏迷中的人侧了侧头,仍然没有醒来。他抬起手,掌心不远不近地覆在江驹臣紧闭的眼帘前。
别人家的私人飞机极尽奢华之能事,柏青梣更是其中翘楚,江驹臣却是实打实地剑走偏锋,客舱的卧房与其说是睡觉的地方,不如说是一间手术室。
柏青梣垂头,看着江驹臣紧皱的眉眼逐渐舒展,这才收回手腕,转身从床头的托盘里拿起止血钳和酒精棉。
伤口的衣料已经被血黏连,他先用剪子将之剪开。沙沙声入耳,他低着头全身贯注,然而忽然之间,一种难以忍受的剧痛倏地从肺部爆发,紧接着蔓延了全身!
额头霎时沁出一层冷汗,柏青梣几乎瞬间失力,踉跄一步,重重摔倒在地上。床边的椅子被他连带着撞翻,他下意识张口想要痛呼,声音却被掐灭在喉咙,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
耳旁嗡鸣声不绝,痛楚沿着血流奔涌,他几乎以为自己昏过去了,但是没有。
额头青筋跳动,眼前散乱的光斑凝聚起来,视线逐渐清晰。
安非他命如他所愿,开始残忍地发挥效用。
生效的信号并不是此时此刻他依然意识清醒,而是肺部几近于刀尖翻搅的剧痛。像是火焰浇铸在伤口上,又分明透着犹如死亡的冰冷和窒息,这是孔雀毒素复发的明显征兆,没有人比他更熟知这种疼痛的名字。
第三次。
在安非他命的引发下,他亲自制造了第三次复发。每一次复发都会加剧毒素对身体的侵蚀,Ellis曾经预判,人体能够承受的极限是三次,三次之后,全身器官将会快速衰竭,生命正式进入倒计时。
想必那时候,他老人家不会想到,第三次复发居然真的会发生;更不会想到,他最心爱的学生要硬生生捱过复发的剧痛,完成最后一台手术。
强迫大脑集中精力不但会加速思维效率的下降,更会带来疼痛的加剧。思维会随着身体的虚弱而衰退,即便安非他命能够强行维持一个人意识的清醒,却无法阻止神智的崩溃和疯狂。
在堪称极限的痛苦中,思绪陷入茫然,哪怕此时此刻的他依然清醒,却完全无法调动大脑思考。他大张着嘴,然而难以呼吸,每一次胸腔的起伏,都像是痛苦从破败不堪的肺部延伸出灼热的触须。
柏青梣睁着眼睛,双眼却是无神的。仿佛意识已经抽离到了其它地方,只留下一具躯壳,成为承载痛苦的容器。
“……你傲慢,执迷不悟!”
意识的恍惚中,隐隐约约传来熟悉的声音,零星的字句钻进被痛苦麻痹的大脑。
他颤栗了一下,紧接着颇觉荒谬地冷笑。
居然有人敢这样训斥他?柏青梣撑着地面的手指蜷了蜷,思维仍然处于停摆的状态,然而那段声音却在继续。他眨了眨眼睛,记忆好似生了锈,缓慢地向后倒带。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他?
“你有你的执迷,我也有我的执迷。这些年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从来没有真正允许过我抓住你,但是青梣——”
青年怒气腾腾,好看的眉眼紧紧盯着他。那双眼睛看起来烦躁又悲伤,倒映出那时他的身影,他蹙着眉,大概觉得青年无理取闹,十分不可理喻,故而也懒得开口。
此刻的他以局外人的身份,重新审视这段回忆,他凝视着青年那双黑漆漆的、犹如鹿一般的眼睛,忽觉心惊。除了愤怒之外……那是什么?绝望、不安、迷茫,以及藏在最深处的,他最熟悉的——
“我一定会想办法,”
青年扬起脸,如出一辙地、向他傲慢地宣布:“我绝不可能让你离开我的。”
陆霁,世上未必所有事都能如你所愿。
也未必如我所愿。
柏青梣闭上眼睛,在心里轻轻地回答。
但你说得没错,这些年来,我一向如此。
我傲慢、执迷不悟,我要断的生死,从不问旁人意见。
——
灯光明亮如昼,空气中弥漫着浅浅的血腥味。
清创以及缝合伤口,在外科手术中的难度并不高。只是江驹臣本就旧伤在身,下刀落针都要格外留心。
时间的流速在高压和疼痛的双重影响下,变得十分难以感知,帏帘遮蔽舷窗,不知外面是否已经天明。叮当一声,又一枚浸透了鲜血的碎瓷被丢进托盘,传来清脆的碰撞声。
客舱太过安静,这一声激起回响,柏青梣眼前发晕,撑着床沿晃了晃。医用手套上浸着暗红的血,他抬手捂口,咳出两口血,愈加浓重的血气扑入鼻端,他觉得反胃和恶心,眉心愈绞愈紧。
好在安非他命仍然在发挥作用,即便他头痛欲裂,胸口更是沉得好似压了一块巨石,神智仍然清醒无比,目光没有丝毫摇晃。残余的气力被从骨缝里全部榨净,支撑着他站在这里,飞机偶有颠簸,但他的手却从始至终都很稳。
他转头看了一眼血淋淋的托盘,又止不住地陷入回忆。
上一次他这样替人清理弹片,是为商珒医治的时候。六颗子弹,全部陷在要害,在场无人敢动手,唯有他能主刀。他在手术的全程昏迷又醒来两次,可惜这场手术对外宣称的结果一直是救治失败、商珒死亡,不但没给Dr.Bai的履历添彩,反而还拖了后腿。
时隔两年,再次执刀,或许是安非他命的作用,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远比上次多。想到商珒,他就不免叹气,低头看向江驹臣那张苍白美艳的面庞。
伤口已经清创完毕,只差缝合一步。
柏青梣闭了闭眼睛,又强行逼迫自己睁开。刀伤向上和侧面延伸,需要水平缝合一次,再缝合最后的垂直伤口。这方面他的技术极为出色,走线手法在业界享有盛誉,即便久不动手,也未见生疏。
他的体力已经逼近极限,但他的动作依然优美和精确,行云流水,好似完成一件艺术品,完全看不出这项任务的艰难。冷白的灯光顺着苍白的侧颜流泻,几乎每落一针,额头的冷汗就要更密一层,直到最后一针落下,那双秋水眸才轻轻眨了眨。
眼睫簌簌一敛,柏青梣微微侧头,将余线咔嗒一声剪断。昏暗缓慢覆盖的瞳色显得格外寂静,他的神情放空片刻,唇角滑落一线鲜红的血痕。
他哑声开口,称呼一如既往,仿佛只是轻轻的感叹:“江家主。”
这一声当然不会有任何回应。江驹臣面容平静,他本就虚弱,打斗中失血过多,清创的过程中又用了麻醉药,只怕要等两日才能醒来。柏青梣沉默地看着他,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那时我曾经对季绾说,‘不会再重逢的道别,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直到现在,我的想法依然如此。”
他的语气平静如昔,持着针线的手却再也无法遏制颤抖,犹如奄奄一息的白雀,缓缓垂放在身侧。幸而缝合已经结束,而他此后都再也不会为谁穿针引线。
“……我隐瞒了你一件事。”
“对不起,”他声音轻低:“又要让你成为被告别的那个了。”
——
波士顿的清晨晴空万里。
飞机缓缓驶落停机坪,璨金的日光透过舷窗照进来。商珒踉踉跄跄地从驾驶座站起来,全神贯注僵坐七八个小时,他的身体尚在复健期,神经几乎麻痹,努力了几次才爬起身。
他借着江驹臣那柄黑色的长伞做支撑,伞尖的血迹已经干涸,凝结成一片阴冷的墨色。客舱一片寂静,卧室大门紧闭,他顾不上敲门,直接用肩膀撞开。
无影灯仍然没有关,冷白的强光和朝阳的色彩截然不同,浓郁的血腥气迎面扑来,商珒心头一紧,抬头望过去。
江驹臣睡颜安稳,身上盖着薄被,领口隐约可见洁白的绷带,没进整整齐齐、不见一丝褶皱的棉质衬衣中。商珒呆愣了一瞬,他不但没有觉得欣喜,反而愈加不安,视线僵硬地下移。
柏青梣靠坐在地上,额角微微倾斜抵着床沿,苍白清致的面庞犹如冰雕般透明,嘴角溢出的鲜血直流到了衣领里,在乌发中藏匿。然而他的表情却十分放松,手软绵绵地垂在身边,指尖血迹宛然,长针滚落在一旁,唇角甚至是微勾着的。
商珒顿时窒息,他几步冲过去,同手同脚地把自己摔到柏青梣面前:“柏先生?!”
然后他更加惊恐地看着柏青梣低垂的眼睛轻动,他居然仍是醒着的,那双涣散的秋水眸隔着汗湿的额发颤颤望过来,凝视着他。
他不做声,商珒也不敢说话,想要将他扶起,柏青梣勉强抬起一只手,够到商珒衣袖,扯了一扯:“……等我,缓一缓。”
商珒愣了一下。这时他才发现,柏青梣的眼神其实很不对,似乎在看着他,又像是在看某段回忆里的他,又或者干脆透过他在看别人。
幻觉?是安非他命产生的副作用,还是孔雀——
商珒不敢再多问,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就让先生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雪上加霜。然而柏青梣却又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嘴唇开合的时候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轻声道:
“我好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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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第 1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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