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时间的最后一分钟,林序所在的狭小房间开始了无声的变化。
并非物理结构的崩溃瓦解,而是色彩与实感的流失变幻。
墙壁上那点本就稀薄的暖意,迅速褪变成一种僵硬的、毫无生气的冷灰色。
房间内的一切陈设,墙壁、床铺、乃至空气,都开始失去坚实的轮廓,会像浸水的油画般开始溶解、褪色。
就在这过程中,林序的视野被强行扭转、拉远。
他看到自己正站在一条弥漫着稀薄灰紫色雾气的街道上,前方矗立着一座剧院。
它正以惊人的速度经历着时光的冲刷。
最初,它是极致的繁华与华丽。
白石外墙光洁如新,巨大的鎏金穹顶在虚幻的阳光下闪耀,彩绘玻璃窗充盈着鲜活的光彩。
入口处车水马龙,衣着光鲜的幽灵般人影谈笑风生。
但这辉煌仅是昙花一现,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他看到:
白石外墙被晦暗的青灰色巨石悄然覆盖、取代。
鎏金穹顶迅速黯淡、剥落,露出锈蚀的骨架。
彩绘玻璃的色彩仿佛被雨水打湿的颜料,晕开、流失,最终凝固为那扇描绘着《戏终人散》的、色调沉郁的巨型玫瑰窗。
熙攘的人群如烟消散,只留下枯死的藤蔓如血管般缠绕上建筑躯体。
那扇狭窄、向内倾斜的青铜门扉,在玫瑰窗底部悄然浮现,如同一个沉默的伤口。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那座华丽的殿堂便在他眼前异化、沉沦,凝固成了如今这座匍匐于地、散发着永恒悲伤与静默的哀鸣剧院。
也就在剧院形态彻底固定的瞬间,林序感到手中微微一沉。
他低头,看到那封材质奇特的象牙白邀请函已然自行展开。
上面优雅而哀婉的字迹,一行行映入他的眼帘:
【帷幕,正为您缓缓升起……】
我亲爱的、不幸的宾客:
当您展开这封信笺,您已踏入哀鸣剧院那永恒的暮色之中。此地并非囚笼,而是一座圣殿,供奉着所有未能宣之于口、未能得以善终的往事。
在此,请容许我,您谦卑的剧院经理,为您阐述这方天地的……雅致规则。
第一幕:镜中之缘
于破碎镜厅那无尽的低语中,您将寻得一位与您灵魂共鸣的往昔之影。他或她的悲歌,便是您此行的记忆水晶。
请小心保管这份馈赠,因每一次触碰,都将是与遗憾的又一次亲密共舞。
第二幕:命运之舞台
当您立于水晶舞台的追光之下,您将获殊荣,得以重演那命中注定的瞬间。您可倾情投入,亦可稍作挣扎,尽管终局早已镌刻于时光之碑上。
唯请留意您的心力,若那名为情感的烛火彻底熄灭,您将成为这出永恒戏剧中,又一个栩栩如生的注脚。
第三幕:无声的侵蚀
您与悲歌的每一次共鸣,都会在您身上留下优雅的印记,我们称之为哀鸣。当它盈满您的身躯,您将与这剧院的悲伤彻底融为一体,化作一首永不终结的副歌。
第四幕:终曲的抉择
在落幕之镜前,您终将面对唯一的真实。是放下那份沉重的甜蜜,从这循环的梦境中醒来;还是拥抱它,成为梦境本身答案,在您心中。
此外,一些微不足道的提醒:
剧院中萦绕的旋律与呼唤,是来自过去的幽灵,请务必谨慎回应。
您眼中所见的舞台,将随您内心的破败而一同衰朽。
每一幕终了,时光之沙会倒流,唯您所承载的哀伤与明悟,将伴您步入下一个轮回。
最终,请允许我赠您一句箴言:
此地所上演的,从不是他人的故事。
那舞台上的每一个身影,观众席上的每一声叹息,
都是您自身,那无数次回望,却终究无法触碰的过往。
【愿您,在此地寻得属于您的终曲与安宁。】
当他阅读完最后一个字符,整张信笺如同被火焰舔舐的余烬,化作点点闪烁着微光的尘埃,从他指间飘散、消逝无踪。
与此同时,林序抬头。
只见那扇青铜门扉不知何时已然洞开,一个身形高挑、穿着剪裁考究却无比陈旧燕尾服的身影,正站在门内的阴影处。
他脸上戴着一张毫无表情的白色面具,唯有那似笑非笑、微微勾起的嘴角,凝固着一丝未言的悲伤,那便是剧院经理。
经理没有说话,只是向着林序的方向,极其优雅而缓慢地深深鞠了一躬。
那像是一个信号,林序眼角的余光瞥见,剧院那布满裂痕的玫瑰窗后,两侧回廊无数的暗色镜面中……
无数个模糊破碎的镜中之影,无论它们原本在做什么,此刻都同时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转向他,做出了与经理一模一样的鞠躬动作。
无声,却带着诡异的仪式感。
下一刻,景象变幻。
林序发现自己已不在门外,而是正站在一条看似无尽的回廊起点。
脚下是磨损严重的暗红色地毯,图案繁复却已褪色,蔓延向前方的幽暗。
两侧墙壁是无数面镶嵌在繁复雕花铜框中的镜子,这些镜子大多布满裂痕,它们映照出无数个摇曳不定的他,以及……
一些不属于他的、穿着不同时代戏服的、悲伤的模糊身影,在他的倒影间一闪而过。
空气中,那哀婉的八音盒旋律与若有若无的呼唤,再次响起。
周遭景象由模糊的色块凝聚成实体。
一条向前延伸、两侧布满镜子的回廊显露出来,空气中旧木与尘埃的气味浓重得几乎可以触摸。
林序自己穿着那件日常的衬衫、直筒裤和帆布鞋,依旧老三套。
他视线微侧,江书窈已站在身侧。
炭灰马甲与西裤的利落线条,将她身形勾勒得纤细挺拔,丝质白衬衫在昏昧光线下成了一处醒目的光点,束紧的马尾一丝不苟。
这身装扮无疑衬她,冷静,专业,像是精心准备过。
林序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足半秒,眉头轻挑了一下。
“仪式感大于实用性。”
一个结论在他脑中成型,冷静地概括了所有未言明的观察与判断。
她对登场的重视,对自身形象的严格管控,以及那份试图用外在秩序对抗内在不确定性的努力。
在这座要求过往即为戏服的剧院里,这份过于用力的准备本身,就已然泄露了太多。
他已然移开视线,望向回廊深处那些映照着无数扭曲影像的镜子,静默地等待着。
江书窈与林序一前一后,踏上了那条被无数镜面包围注视的回廊。
脚下暗红的地毯柔软得异常,吞噬了所有脚步声,唯有空气中那哀婉的八音盒旋律在静静流淌。
林序注意到,与之前不同,此次只有纯粹的曲调。
失去了明确的歌词指引,反而更像无数种悲伤的可能性混杂在一起,无形中将人更深地拖入不安与沉郁的漩涡。
回廊两侧与高耸的穹顶,皆由无数面古老、斑驳、带有细微裂痕的银镜拼接而成。
它们映照出的身影并非完全清晰,总是带着一丝模糊与扭曲,仿佛隔着一层泪帘观看自己与在此通过的每一个人。
墙壁上银质壁灯中幽蓝色的烛火稳定燃烧,投下摇曳而清冷的光晕,让无数镜中的倒影也随之晃动,如同漂浮在深中的幽灵。
行走于此,林序感到无数个自己从各个角度投来静默的审视。
一些镜中的倒影会短暂地做出与本体不同的动作。
一个转瞬即逝的、饱含悲伤的眼神,一个无声开合仿佛在呼唤什么的口型,甚至有一滴晶莹的液体,正从某个倒影的眼角缓缓滑落。
“心理压迫是主要武器,通过扭曲的自我认知进行侵蚀。”
他冷静地评估着,将这些异象归类为环境机制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那若有若无的呼唤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清晰了一些。
仿佛就贴在他的耳畔,带着某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韵律,呼唤着他的名字:
“林…序……”
几乎是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身侧的江书窈脚步微微一滞。
她的呼吸似乎紊乱了片刻,视线有些失焦地投向旁边一面镜子。
那镜中她的倒影,正用一种她绝不会露出的、近乎绝望的眼神回望着她。
“冷静。”
林序的声音响起,打破了那无形的牵引。
江书窈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
她没有看林序,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目光警惕地扫过周遭的镜子,不再与任何倒影进行长时间的对视。
两人在这仿佛无止境的镜中回廊跋涉了许久,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重复的景象与不断增强的心理负荷。
直到某一刻,前方逼仄的视野豁然开朗。
他们终于走出了那条令人窒息的回廊,踏入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圆形前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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