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在此？引在下来所谓何事？”
旁人深夜见此黑影，多少有些忌惮，但也并非李良珂胆大，他只是瞧背影有几分眼熟，直到转过身来，才见中年人肤色黝黑，相貌英朗，摆着高高在上的庄严架势，不苟言笑。
是澹台修。
澹台修一如既往地拄着拐杖，杵在他身前。
“长史？”
多日未见，澹台修枯黄的老脸添了几分沧桑。
“李良珂，你真行啊。”他青着脸，用拐杖跺了下地。
“抱歉”，李良珂垂下眸子说：“任务失败了。”
澹台修咬着牙：“你真只当是任务失败了？”
李良珂白皙小巧的脸颊在月光下如玉般清冷，碎发被清风照拂，带着歉意道：“良珂知错。”
澹台修靠叹息发了气，道：“罢了，你既到了这地方，也算是一次教训，下不为例。”
李良珂抬头看他，这样重要的大事就这样算了？下不为例？大祈还没放弃他？
“往后再有此类事，可叫人信不得你了，别怪我未提醒，你的命岂有你自己说了算，你身系的是大祈数千万性命。”
李良珂浅浅一笑：“一将功成万骨枯，能护住千万性命的法子又何尝不是以命换命。”
澹台修阴脸：“什么意思？大祈的黎民百姓岂是他处蝼蚁可比的？你怜惜敌人，你难道忘了自己来这儿的初衷？怎么，待久了，真把自己当作郑人了？”
“初衷？”李良珂哼笑，没再说什么。
“抄府的那日”，澹台修道：“我去了。”
李良珂涣散的眸光聚集起来，稍稍上抬。
“延昭老儿派人捣腾，收了所有的匣子。”
李良珂诧然：“匣子？”思索间想起了某件事。
“是。”澹台修问：“这是什么把柄？他难道发现什么了？”
李良珂正想到那匣子，突然神态毅然道：“帮我个忙。”
“哦？”澹台修瞅去，“我能做什么？我一把老骨头，你如今外头能联系的只有我了吗？”
李良珂又低下眸子看向地面，“是，你若不来，我便是暗无天日。”
“说的跟真的一样。”澹台修瞧他手间镣铐，道：“这锁不如金石之坚，你难道还打不开？你留在这儿不逃，是料到我会来找你？”
“今时不同往日，故人早已大不如前，你认定他是故意不逃，可这世上哪有人愿意永远待在这种地方？那些人饿死病死在这儿，到底是到死都没能踏出这儿一步。”李良珂伤势未愈，这几日又没怎么吃饱，声音有些苍白无力。
澹台修道：“他们是郑人，在自己国家犯法，出来了又能逃到哪儿去？不如留在此处还有安身的地方不是吗？”他这才注意到这人脸色不好，问：“你受伤了吗？”
李良珂回：“有段时日了，不打紧。”
澹台修瞧他这憔悴的模样，突然一笑，“李良珂，你也有今日？”
李良珂一怔，瞥了一眼，冷眼问：“有吃的吗？”
“啊？”澹台修困惑问：“我怎么会有吃的？你怎么会要吃的？”
这人竟然问他要吃的？这是什么奇怪的事？
李良珂眼神闪躲，扭扭捏捏道：“下次来……记得带一些。”他撇过头去，逃离了直直盯来的目光。
澹台修满面惊讶，半天也只好应道：“哦。”
清晨的光洒进土砖瓦砾的窗子，透着严寒的气息，李良珂眼瞧一日比一日寒凉，身体也越来越虚。
“江兄？江兄？”他摇摇身旁的江幽轩，这都卯时了，平日这个点哪还能睡着，周围空空荡荡，这屋子里只剩他们二人。
一番推动，江幽轩终于睁开惺忪的眼，却是难以爬起，喃喃：“李兄，你先去吧，我稍后就来。”
李良珂已穿好衣裳，离开地铺起身去，听他出气多，一手探上来，果然是发烧了。
这可怎么是好？
门口一阵躁动，门帘疾风般掀起，冲进来一位五旬老太，扯着嗓子就开骂：“两个小兔崽子，看给惯得无法无天了，一觉睡到现在，比老娘还会享福！”
江幽轩闻声猛地坐起，惊慌失措，晃过神来，立即和李良珂一起跪在地上，急得眼泪打转，喊道：“奴才知道错了、知道错了！这就出去干活、这就走！”
老太看他眼尾泛红，心头愈发烦躁，大骂：“你这小畜生！哭什么哭？好吃懒做还有理了？”
江幽轩正要起身，被呵斥得膝盖一软，又跪下了。
李良珂伏在地上，恳求道：“我们绝无下次，求姑姑开恩！”
“是啊、是啊……呜呜……”江幽轩抹着泪，本就头昏脑涨浑身不舒服，遭了这事更是悲恸之情涌上心头，想想自己活得这样狼狈就满心委屈难受，控制不住就流下泪来。
“拿自己当公子爷？老娘便让你们清醒清醒！”老太闻哭声大怒，抄起荆条，劈头盖脸地朝二人砸去。
李良珂见状不妙，立即护到江幽轩身前，只心道这人发了高烧，这一顿下去小命哪还留得？
“呦，还是真兄弟？”老太确实第一次见这样情况，这地方自保都难，更别说替别人消灾。
“李兄？”江幽轩整个人蒙住，这人竟然、竟然替他挨罚？这儿谁不互相推卸责任？这人怎么会替他挨罚？
荆条不断落下来，抽在柔弱单薄的背上，李良珂头昏目眩，趴在江幽轩身上。
“李兄、李兄？”
老太这才停下来，扔开荆条，出去了。
“李兄？李兄？”
李良珂半天抬起头，起开揉着肩背，后背灼烧般疼，脸色苍白，摇头道：“无事。”
江幽轩不断啜泣着。
“怎么了？”李良珂喘息，问：“怎么哭成这样？”
江幽轩抽泣不止，“我就是觉得……我活着不如死了……呜呜……”
李良珂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哎好了好了，能活一日是一日吧，都熬到今日了，怎么还说这话，想开点吧，也没什么。”
江幽轩扶着他半天终于起身。
“李兄才来三日自然能看得淡，可我、我……”他哽咽难语。
李良珂慰问说：“我知道，你受够了这样的日子，你想想前几日那女孩子，叫薇儿，记得么，她可比我们惨多了。”
江幽轩抹着泪，“那不是你给取的名吗？”
“是啊”，李良珂道：“若没碰上我，她连名字都没呢。”他又想到了什么，黯然伤神。
江幽轩想想自己好歹还是有个不错的名字，心里就突然平衡了，顿时好受多了，说：“咱们快出去吧，不然那疯婆子又得发疯了。”
“走吧。”李良珂有气无力，又只得跟上去。
皇宫。
行宫里遍地是匣子，或金匣子或木匣子，大大小小，分在两处，高新将手中匣子放到一个堆中，又从另一个堆里拿了一个匣子送到延昭帝手中。
“这又是什么？”延昭帝倒出匣子中的东西，竟是一些碎琉璃，泛着五彩。
“那李良珂还有收藏这东西的习惯？”
高新眯着笑眼道：“陛下，这都晌午了，该歇息了。”
延昭帝打了个哈欠，“朕还真乏了。”他在高新的搀扶下起身，问：“你说李良珂拿的纪府那匣子里装的到底是何物？”
高新道：“要奴才说，原吏部尚书与纪府关系交好，匣子的事除了尚书府和纪府，也只有卢太傅知晓，可卢太傅至今也未着下落，要不把那关在衙门的黑小子带过来瞧瞧，兴许他记得？”
延昭帝叫巧：“朕怎么没想到？去，把人带过来。”
高新道：“奴才遵旨。”
衙门牢狱，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差吏上前解着铁链，里头关着的正是纪府门下的犯人，门刚打开，一股腐蚀的恶臭味扑面而来，飞虫乱舞着，差吏正叫奇这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虫子，再瞧地上，黑色的瞳孔骤然一缩，趴着的早已是一具尸体。
翌日，朝堂。
衙门里头死了延昭帝要找的人，龙颜大怒，他把该杀的该关的都处理了，怎还有人阳奉阴违、蠢蠢欲动？难道这泾都真混入了楚祈二国的奸细？
“陛下”，刑部尚书苏忆沛出列，道：“前太傅倒戈，苏将军至今下落不明，御史大夫惨死于牢狱，泾都危机四伏，可偏金吾卫又派去了前线，这怕都是贼子蓄谋作乱，想来金吾卫派去前线的主意，可不正是前吏部尚书？”
“李良珂？”延昭帝想到那衙门的人难道也是他杀的？可他已被关入亵畩庭，分身乏术，还有同伙在联系？以他如今的处境，再没有半点用处，同伙何至于还启用他？
刑部侍郎木思清道：“苏大人所言不假，那李良珂打着为国分忧的幌子，实则一直通敌卖国，实在可恶。”
嵇然暗自窃喜，他来时照纪言的话，与苏忆沛提了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太过巧合，给旁边几位大人也听去，果然让那李良珂惹了众怒。
延昭帝道：“可人都关到亵畩庭了，难不成还得放出来再审问一番？”
户部尚书周涵道：“陛下，臣以为不妥，自古入了亵畩庭就没有放出来的道理，为了区区李氏贼子乱我大郑国律，措置实在失宜。”
延昭帝想了片刻，道：“朕着大理寺着重捉拿贼子，旁杂事务滞后。”
淳于冰连忙高抬臂，“微臣遵旨。”
夜里日渐寒冷，李良珂无酒可饮，想来也不会有人抱着他给他暖身子了。
江幽轩睡得迷迷糊糊，翻个身就醒来了，听到微弱的碎语。
他凑上去，这李良珂是做梦了？
“韩公子、韩公子……”
“李兄？”他摇了摇，“醒醒。”
他贴得近，借着皎洁无暇的月光细看，只见光滑稚嫩的皮肤吹弹可破，如瓷般雪白细腻，又如一朵水莲花，俊美精致的五官镶在小巧的瓜子脸上，俊俏非凡，秀气逼人，清冷中又带着一抹温柔。
他不禁伸出手，朝这脸蛋捏了捏，是出乎意料的柔软，于是控制不住地，他又轻轻捏了两下。
“良珂？良珂？”
不知这人是哪里人，样貌身段出众，气质不凡，沦落到这里，还真可惜。
他捏得过瘾，硬是给苍白的脸蛋捏出了一丝绯红，直到脸蛋上的水灵灵的眸子突然睁开……
李良珂浅色蹭亮的眼珠子微微转动，木木看着他，淡红松软的唇一开一合：“你干嘛？”
江幽轩一动不动，愣了半天说：“你脸上……有飞蚊……”他僵住的手在这脸颊又轻轻扫了扫才拿开，僵硬地杵在身旁。
李良珂四处瞟着，问：“这天还有飞蚊？”
“嗯。”江幽轩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缓缓躺下去，一手枕头。
李良珂阖上眼。
寒夜很快寂静起来，明月的清辉将屋子照得分外敞亮，寒风飒然有声，窗台干巴的藤杆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你冷吗？”江幽轩问。
李良珂睁眼，才知晓身旁人还没睡着。
“你若冷，咱们可以……挤在一起，或……抱也行……”
李良珂听得这声音低沉，背过身去，说：“不用了，多谢。”
“不冷吗？”江幽轩侧头去看他，自己上地铺到现在尚且都还手脚冰凉，这人这般清瘦，真的不怕冷？
“李兄，你不会有洁癖吧？”
“李兄？”
这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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