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三天。
边境的雨不像内陆,没有缠绵的意思,劈头盖脸往下砸,打在铁皮仓库顶上像密集的枪声。
沈听澜蹲在废弃货车后面,雨水顺着她的帽檐往下淌。视线被水雾模糊了一瞬,她眨了眨眼,抬手做了个手势。
通讯器里传来裴征的声音:"目标进入A区,三辆车,十二个人,有重火力。"
"收到。"
她的声音很轻,被雨声盖住了一半。
旁边苏白小声问:"队长,动手吗?"
沈听澜没回答。
她盯着百米外的仓库大门,雨夜里那扇门像一张黑洞洞的嘴,有人影在里面晃动。
情报显示,今晚是"影子"毒网下属组织的一次大宗交易,对接人是盘踞边境三年的毒贩头目钱海。
钱海算不上什么大鱼。
但他是唯一能接触到上线的人。
沈听澜等这条线,等了八个月。
她深吸一口气,食指搭在扳机护圈上。这是父亲教她的习惯——开枪前深呼吸,让心跳慢下来。
十年了,她做这个动作已经不需要思考。
"动手。"
话音刚落,她第一个冲了出去。
雨幕里枪声骤起。
行动很顺利。
顺利得让沈听澜觉得不对劲。
外围警戒在三分钟内被清理干净,仓库里的人听到动静想跑,被早就埋伏好的人堵了回去。
钱海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被按在地上的时候还在骂骂咧咧。
沈听澜走过去,一脚踩住他的手。
"钱老板,"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雨水从她脸上淌下来,神情冷得像这场雨一样,"聊聊?"
钱海疼得龇牙咧嘴:"老子什么都不知道——"
沈听澜加重了力道。
骨头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钱海惨叫一声。
"我再问一遍,"沈听澜说,"上线,在哪?"
"我真他妈不知道——"
"沈队!"
苏白的声音突然从通讯器里炸开。
沈听澜转头的瞬间,仓库二楼的玻璃窗骤然碎裂,一道黑影从夜色里坠下,直直撞入交易现场。
枪声乱了。
沈听澜下意识拔枪,雨水模糊了视线,她只看到那道黑影动作极快,三秒之内连续击倒两个试图逃跑的毒贩,然后径直冲向仓库最深处——那里停着一辆黑色越野车,是钱海的座驾。
"拦住他!"沈听澜喊道。
来不及了。
黑影从越野车里拽出一个人,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割开了那人的喉咱。
血溅在雨里,一瞬间就被冲淡了。
沈听澜瞳孔微缩。
那个被杀的人她认识——钱海的副手,绰号"瘦猴",也是今晚唯一知道上线接头地点的人。
线索没了。
愤怒几乎是瞬间涌上来的。
沈听澜拔腿就追,那个黑影已经翻窗逃出了仓库,消失在暴雨里。
"裴征,封锁周边!"
"已经在封了——那人往东走了,沈队你别一个人——"
沈听澜关掉通讯器。
雨太大了。
地面泥泞湿滑,积水没过脚踝。沈听澜追出三百米,左肩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但她没有停下。
那道黑影在前面闪动,速度极快,显然对这片区域的地形了如指掌。
他穿过两个集装箱之间的狭窄通道,翻过一堵铁丝网围墙,最后拐进了一条死巷。
沈听澜停在巷口。
她举起枪,雨水打在枪身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巷子很窄,两边是三米高的水泥墙,尽头是一堵砖墙。无路可逃。
黑影停下了。
"转过来,"沈听澜说,"双手抱头。"
那人没动。
沈听澜扣住扳机:"转过来。"
对方终于动了。
他转过身,抬手摘下兜帽。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淌下来,漫过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下颌。昏暗的巷子里,沈听澜看清了那张脸。
然后她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一样,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张她看了十年的脸。
在通缉令上,在案卷里,在她无数次的噩梦中——她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这张脸的每一处轮廓。
温止。
十年前叛逃的前省厅痕检专家。
十年前害死七名战友的叛徒。
十年前——害死她父亲的人。
"沈听澜。"
温止开口了。
她的声音比十年前沙哑一些,像是被风沙磨过了,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好久不见。"
沈听澜的枪口稳稳地指着她的眉心。
手指却僵在扳机上,扣不下去。
不是不想杀。
是她等这一天,等了十年。
十年的恨,不是一颗子弹能解决的。
"温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终于肯出来了。"
温止没有回答。
她伸出手,掌心里是一枚小小的U盘,雨水打在上面,反射出微弱的光。
"我有你想要的东西。"
沈听澜没接。
"影子这三年的资金链,"温止说,"全在里面。"
雨还在下,大得看不清对面的人的表情。
沈听澜盯着她,盯着这张她恨了十年的脸,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血液里翻涌着杀意和某种她不愿承认的情绪。
"凭什么?"她问,"凭你杀了我爸?凭你害死七个战友?凭你他妈的——"
"凭影子也杀了我全家。"
温止打断了她。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是在说这样的话。
"我妈,我弟,都死在十年前那个晚上。"
雨声太大了,沈听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温止没有重复,只是向前走了一步,走进沈听澜的射程之内。
"你可以现在开枪,"她说,"但这样你永远不会知道影子是谁。"
"也可以听我说完。"
"然后——"
她顿了顿,嘴角微微扯动,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
"事成之后,你亲手送我去死。"
沈听澜的手指在扳机上停留了很久。
久到雨水把她的衣服完全浸透,久到远处传来裴征带队赶来的声音,久到温止的脸色因为雨水和寒冷变得更加苍白。
她没有开枪。
最终,她放下枪,从腰间抽出手铐。
"跪下,"她说,"双手放在脑后。"
温止照做了。
沈听澜走过去,用手铐铐住她的手腕。金属扣紧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清脆。
这时裴征带着人赶到了。
他看到这一幕,愣住了:"这是——"
"带回去,"沈听澜打断他,"安全屋。"
裴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沈听澜的表情,最终什么都没说。
两个队员上前,架住温止。
温止没有反抗,只是安静地站着,任由他们把她带走。
在经过沈听澜身边时,她停顿了一下。
"沈听澜。"
沈听澜没有看她。
"你父亲死前最后一句话,"温止说,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是让我跑。"
沈听澜猛地抬头。
但温止已经被带上了车。
车门关上,引擎声响起,车灯在雨幕中渐渐远去。
沈听澜站在原地,雨水混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糊了她一脸。
她抬起手,用力擦了一把脸。
裴征走过来,递给她一支烟。
"我不抽。"她说。
"我知道,"裴征说,"但你现在需要。"
沈听澜接过烟,裴征帮她点上。烟雾在雨里很快散开。
"沈听澜,"裴征说,"那是温止。"
"我知道。"
"十年前的通缉犯。"
"我知道。"
"你把她带回去,是要——"
"验证她的情报,"沈听澜打断他,"如果是真的,我留她。如果是假的……"
她深吸一口烟,烟头的光在雨夜里明明灭灭。
"我亲手毙了她。"
裴征沉默了很久。
"你确定你能做到?"
沈听澜没有回答。
她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转身往回走。
走了几步,她停下。
"老裴。"
"嗯?"
"她说我爸临死前让她跑,"沈听澜的声音很低,"你觉得是真的吗?"
裴征想了想:"你爸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
沈听澜闭上眼睛。
是啊,她比谁都清楚。
沈钧是什么人。
他会在行动前把遗书压在枕头下,会在每次出门前亲吻妻女的额头,会在队员犯错时骂得狗血淋头然后转身给他们请功。
他也会在最后一刻,让一个他相信的人活下去。
即使那个人背负着"叛徒"的名字。
"走吧,"裴征说,"钱海那边还得处理。"
"嗯。"
两个人并肩往回走。
雨渐渐小了。
远处码头的灯光在夜色里朦朦胧胧,像是隔着一层雾。
沈听澜把手插进口袋,摸到了那块父亲留下的旧手表。
表盘上的指针还在走。
时间是凌晨三点四十七分。
十年前的今天,她父亲在这个时间殉职。
十年后的今天,她抓到了那个"叛徒"。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没有半点复仇的快感。
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茫。
安全屋在城郊。
老旧的居民楼,顶层,三室一厅,窗户焊了防盗网,装了防弹玻璃。
温止被关进次卧。
门从外面锁上。
她坐在床上,环顾四周。
墙角有监控摄像头,窗户被封死,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
标准的关押环境。
她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铐痕,红了一圈。
然后她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十年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走进笼子。
另一个房间里,沈听澜站在单向玻璃前,看着监控画面里的温止。
裴征在她身后:"你打算怎么办?"
"验证情报。"
"然后呢?"
"然后看她是不是在骗我。"
"如果不是呢?"
沈听澜沉默了。
"如果不是,"她说,"那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征叹了口气:"你想过没有,万一她说的是真的——"
"那我这十年恨错了人。"
沈听澜的声音很轻。
她伸出手,指尖抵在玻璃上。
隔着这层玻璃,她看着温止苍白的侧脸,看着她紧闭的眼睛,看着她消瘦得脱形的身体。
这就是她恨了十年的人。
这就是她发誓要亲手抓住的叛徒。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不确定了。
"去查U盘,"她说,"我要知道里面是什么。"
"现在?"
"现在。"
裴征看了她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沈听澜一个人。
她站在单向玻璃前,站了很久。
久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久到雨彻底停了,久到监控画面里的温止睁开眼睛,看向摄像头的方向。
隔着屏幕,隔着玻璃,隔着十年的恩怨。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谁都没有移开。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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