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郁霖被秦砚景扶起,半边身子早麻得没了知觉,不敢再言其他,只能低头称是。

秦砚景转身慢悠悠坐下,目光扫过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低笑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问这两人并非一母所出,为何感情如此深厚。”

郁霖长舒一口气,连忙躬身道:“殿下睿智。”

雕花窗棂外,一束清透的光斜射进来,浮着细小的尘埃照在桌案上,映出几点细碎斑驳的光。

青枫察言观色地替秦砚景重新倒了一盏热茶,接着悄无声息退下。

正月的红梅在一片风雪中开得正盛,嫣红花瓣随风飘落,秦砚景垂落的目光缓缓从窗外收回,落在这张桌案上,思绪被拉到很远。

印象中,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

宫苑的墙角旁堆了不少积雪,脏污的冰碴混着泥土,远处匍匐在地上的少年身形几近消瘦,骨节突出,衣不蔽体。

秦砚景与其他皇子不同,他是当朝皇后谢宁唯一的儿子,名震四海的皖鸿将军是他的亲舅舅,背靠谢家长大,身份金尊玉贵,尽管从小教养于坤宁宫中,但出生起便拥有自己的府邸。

那日他随舅舅一同进宫朝贺受礼,后来舅舅被郁国公叫走议事,让他在八角亭外稍候片刻。

也就是那时,他偶然间撞到几位朝中大臣的孩子有恃无恐地骑在秦书身上,他们嬉笑玩闹着,脚踩在秦书单薄的脊背上来回碾动,用折扇拍打他的后脑催促,姿态得意轻蔑,像在骑一头不会说话的家养牲畜。

“……”

“……”

秦砚景见状无声蹙眉,他停住脚步,目光微抬,看到秦书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溃烂流脓。

那些出身权贵世家的纨绔子弟却好似浑然未觉般不停挥舞着皮鞭,一手用力揪住秦书的头发,时不时吐出一些难听的污言秽语。

“往前走啊!你长眼睛是干什么用的?瞎了还是两条腿残了?”

“残了也是我们养的狗,狗只有听话才会得到主人的赏赐,这就是你的命。”

“哈哈哈哈哈……这就是命啊!不争气的东西!我让你爬快点,你没听见吗?”

“欸!你骑好了没?我也要骑!”

世上悄无声息折磨人却不致死的方法有千万种。

这些方法蚕食少年人的心气,也消磨人的意志,像钝刀慢割,而秦砚景只是恰好撞见了这一回,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会有成千上万次数不清的欺辱谩骂。

秦砚景锐利的眸光渐冷,他明白这些人卑鄙恶劣的丑陋心理,因为玩弄男宠歌姬虽乐在其中,滋味却远不及打压有身份地位的人。

冷眼看着他一朝失势屈居人下,为活下去拼命磕头请罪,才能体会到无与伦比的快感。

皇帝的儿子,也不过如此。

幼时,秦砚景对秦书这个弟弟的印象并不深,两人身份地位如云泥之别,他没有见过他几面。

寒冬风雪交加,秦书因体力不支直直摔倒在地,磕出一摊刺眼的鲜红血迹,鬓边散乱的发丝如瀑,挡住了他目之所及的全部视线。

伴随着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咒骂怨怼声,他拼命喘着粗气,继续一步步往前爬,冻得通红的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含元殿内百家同欢,君臣共乐,筵席上欢声笑语贯耳不绝。

十几名身着粉红纱裙的舞姬在中央翩翩起舞,宽大的水袖翻飞,手中折扇收握合拢,挂在脚腕上的银铃声清脆。

与此同时,殿外漫天飞雪,裹挟着寒风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白网,将整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宫苑都笼罩其中,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轮廓。

纷纷扬扬的雪沫子扑在含元殿朱红的殿门上,发出呜呜的轻响,反而衬得殿内的暖意与乐声更加喧闹。

这偌大的皇宫如一座深埋地底的坟墓,埋在土内的棺材里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万家灯火的喧嚣与无边无际的寂静,好像只在座上人的一念之间。

秦砚景撑伞站在雪中,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很清楚的明白一个道理。

他不是好人,资质平庸,也不够聪慧,充其量就是命好而已。

权势盘根错节的谢家是母后为他带来的助力,包括他接手经营的地下赌场,私下贩卖人口,戕害平民,但为官者在宦海沉浮,官官相护,其中涉及到京中各大世家的利害关系,大家默默受贿徇私,相互包庇,所以没有人会站出来说一句秩序不公。

世道阶层分明,他用权制驭别人,别人凌辱秦书,好像是一条默认的规则,成王败寇。

……不,好像一开始不是这样。

秦砚景忽然没来由地在心中反驳自己。

或许曾有人不自量力地负隅顽抗过。

那件事早在他出生很久很久之前,秦砚景记得,那是大梁开国之初,太常寺第一位走马上任的女官,姓林,年轻耀眼,才华斐然,总喜欢穿一身嫣红色官服,是一心为国为民的纯臣。

她站在高处说你们不能打着为官者的名义做这种事,不能鱼肉百姓,不能徇私枉法,要天下计不为征利,要兴利除弊,要勤政为民。

她身为那年的新科状元,策论写得一骑绝尘可堪大用,金榜题名好不风光。

但那又如何?

仅因女子之身,她就已经被那些高高在上的男考官批判淘汰,不过是依着男女平等性别无差的大梁律法,最终不情不愿将她封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太常寺卿。

她有虚位,却无实权。

那时秦砚景还没有接手地下赌场,他年纪尚小,还不知道林婧若死在揭发地下赌场的阴暗交易一事中,只当她是为民请命而死,也未曾料到自己将来也会走上一条不归路。

那时,他对世间万物还抱有一点残忍的天真。

有一日太傅在府中为他讲述为官之道,秦砚景认真听后开口问道:“老师,请恕子渊愚钝。那位大人这样做,不对吗?若错,那应该怎么做?若对,她的结局又是什么?”

太傅闻言长叹了一口气,动作一顿,目光复杂地看向他,不知是在感叹什么:“她做得对,但也错。因为这世上从不缺不慕名利的纯臣,更不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有志之士。她做得错,但也对。民为国之根本,贪官污吏猖獗,搜刮民脂民膏,我朝律法不严,需要有人为民请命。”

“子渊。你要记得,为官,为君,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为官者,若想为官,势必见罪于君。”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这听上去似乎是个病句,秦砚景并未往下深想,而是追问道:“那为君呢?”

“……”

太傅没有回答他听起来有些大逆不道的问题,也没有告诉他林婧若最后的结局,但他最后从别人口中知道了答案。

景康三年,这位姓林的女官和那时的当权者作对,于是她应得的后果如期而至。

暴毙而亡,下场凄惨。

从此姓名销声匿迹,无人再提。

“……”

“……”

后来,秦砚景真正成为了地下赌场幕后的操控者,原本干净的一双手上也经过了无数人命。

无辜的、认输的、该死的,来来往往,秦砚景早已分不清那么多。

他拿捏着世家大族的短处,以利相诱,迫使他们为他做事。

偶尔在一些极微小的瞬间,秦砚景也会再次想起那个问题,他终于明白太傅那时为何欲言又止,因为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若想扫除一切障碍走向那个位置,势必不能容人,要拿黎民百姓的命去换他的命。

他会想起那个冬天。

想起不明不白死去的林婧若,想起匍匐于地狼狈不堪的秦书,想起被秦莞罚跪在宫道上挺直脊背抹泪的秦明月。

他们毕竟血浓于水骨肉相连,亲兄弟和亲兄妹之间,除了对那个宝座的觊觎和执念,到底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血海深仇,其实不是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

筵席间鼓声阵阵,皇帝高坐在金漆雕龙的龙椅之上,秦砚景踏着松软的雪向前走,元福笑着为他推开殿门。

若秦书退出不与他相争,秦明月也愿意为他所用,他可以大发慈悲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时至今日,那盏凉透的茶搁在案边,秦砚景回过神,终于缓缓出声道:“秦明月的生母是个胡人,位分低微,任人践踏,阖宫上下没有谁对她有过好脸色,甚至连浆洗洒扫的宫女太监都可以随意对其施以冷眼,稍有不满便动手欺凌。”

“作为和亲的王女被献给大梁,她不受族中重视,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初来时连官话都说得磕磕绊绊,更时常病痛,起不来床。”

“如今北部与大梁的关系虽不似十几年前那样紧张,但她母亲到底成了一枚无人再用的弃子,双方表面风平浪静,谁都不愿再提起那段往事。”

“久而久之,她的母亲便同秦书的生母一般境遇,常年孤苦,守在连冷宫都不如的荒芜地界,生不如死。”

“两个从小在冷宫长大的孩子,今朝米粮过罢,未知明日温饱,情分自然要非同寻常一些。”

说完,他似乎想起什么,秦砚景抬头笑着看了郁霖一眼,笑意未达眼底,语气意味深长道:“命不好,那便只能拥有如此结局,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有福气,能有机会逆天改命。”

郁霖本就难看的面色瞬间铁青,垂在身侧的手掌攥紧了衣料,指节用力掐到泛白,却连一句置喙的话也不敢说:“殿下说的是,我都记下了,定不辱使命。”

“我要你杀她,不仅是为我。”

秦砚景道:“她跟罗沁,已经查到你当年之事了。”

“那书生叫什么?”他微笑道:“你还记得吗?”

闻言,郁霖吐出的气息颤抖:“殿下……郁霖不甚清楚。”

秦砚景并未责怪他:“不光你不记得,连我也忘记了,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你听见秦明月的母亲叫什么了吗?”

没等郁霖出声回答,他又接着道:“你不会听见,因为我并没有告诉你。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她的母亲叫什么,包括秦书的母亲。”

秦砚景慢悠悠地喝下一口凉茶:“她们叫什么,又真的重要吗?”

“失败者,他日史书工笔,只能被一笔带过,不配拥有姓名。”

“而杀了秦明月,就等于断掉秦书的左膀右臂,会比杀了他自己还让他痛苦万分。”

秦明月和秦书,同气连枝,相依为命。

那根无形的红绳将他们紧紧捆在一起,从此往后,他们的悲惨磨难相连,感受到的痛苦相连,快乐喜悦也相连。

秦砚景是第一个窥见那根红绳的人,他试图解开牵连住他们的东西,走近以后却发现那根绳子生长在血液里,叫作命运。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李白 将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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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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