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沈盈息破开邪祟的最后一层障眼法时,香料铺忽而剧烈晃动起来,从房室深处穿来巨大的咆哮声,宛若雷鸣入室,电击耳廓。
腥臭阴风狂卷而来,沈盈息身子轻,差些就被掀翻了出去。
“小心!”
身侧落下一道低沉平稳的男声,沈盈息抬头,只能瞧得见灰暗阴风里一点白皙绷紧的下颚。
蒋事珖手掌托住少女纤薄后背,借力抵力,他掌心的温度快浸透单薄衣衫,熨温了她冰凉的蝴蝶骨。
沈盈息背后有了蒋事珖这个有力的支撑,终于得以站稳。
此时也顾不得背后,她低头迅速地拆开手中的除祟符纸,另一只捏着用来照明的符纸,同时抵住舌尖,绷紧身子,一声低喝:“去!”。
两张符纸并发而出,少女冰冷的命令声跟着在一室暗冷中响起:“蒋事珖!”
蒋事珖两手并用,不能再以掌撑着少女后背,好在沈盈息反应极快,速速退了两步,纤薄的后背便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
蒋事珖一言不发,无暇思及其他,一手抽剑,一手甩开召阴符,数十张符纸在剑光下粉碎成屑,纷扬而下,落在男人漆黑的眼前。
廷尉断案半生,剑下斩的尽是恶人,沾满了恶人之血与怨怼的剑身是世间第一等的除祟利器。
在只有沈盈息看得见的视野里,蒋事珖抽出那剑始,他身上便焕发出了巨大的耀眼金光。
这纯阳的正气但拎出来或只能叫鬼退避,但一旦和沈盈息的功德金光一齐糅合前发,那狰狞扑上的金丹厉鬼便面露惊恐,眼露骇然。
不过它被沈盈息的除祟符狠狠镇住,已是躲避不得。
雪白剑光一闪,除祟符与长剑齐齐发作,那择人而噬的厉鬼也只能仰天凄厉惨叫一声,浓稠如黑水的阴气颤抖之中,隐隐涣散。
厉鬼哭嚎之声刺得人耳膜生疼,浓烈阴气消散之前在室内到处冲撞,室内传来物品被冲撞倒地的闷响,空气中更弥漫起淡淡的血腥气。
死前挣扎剧烈,伤害性巨大,但好在厉鬼久撑不得,不过几息,尖叫声消失,一同湮灭的还有厉鬼的真身。
“……”
“呼——”
邪祟的气息消失,沈盈息艰难地喘了口气,她一下松懈了心神,软下了强自硬撑的身子。
她本想就这样滑坐到地上休息一会儿,谁知滑到一半,一双孔武有力的手拎起她的手臂,一把把她拽了起来。
“哪儿受伤了?”
蒋事珖低沉醇厚的声音钻入耳中,刚接受完厉鬼嚎啕的磋磨,再听到他的声音,简直如聆天籁。
沈盈息被他拎站起来,还处于失力之中,一手摁着他坚硬的小臂,一手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没事,就是累着了。”
蒋事珖低头,见少女累得都汗湿了鬓角,乌黑的发丝黏在雪白的脸上,脸颊上泛着疲乏的红晕,一副娇怜。
可他也看见了,沈盈息方才起符时的冰冷无畏,那样的强大与漠然。
……单纯的富贵纨绔?
谁信。
蒋事珖垂眸,“还能走吗?”
沈盈息掀起眼皮,累得都不想说话,她移开在蒋事珖脸上的视线,看向阴气散后,站在不远处的纪和致。
她朝自己的好朋友招了招手,“纪和致……”
纪和致迈开长腿,三步并两步跨了过来,他一手握住少女伸出的手腕,“沈老板。”
听见这称呼,沈盈息半笑半气:“亲都亲过了,还喊沈老板。”
纪和致一愣,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方才唇瓣上的触感。
长睫颤了一秒,他牵过沈盈息的手,先给她借力撑着,而后才轻声道:“我们不久前,才将是友人关系。”
“是啊,”握住手腕的手忽而攀延而上,少女清润嗓音落入怀中,“我们现在也还是。”
纪和致双手僵硬地张开,少女抓住他的手臂,像只艳丽的蝶儿似地扑进了怀中,而后她就安静了下来,静静抵着他胸膛休息。
他始料未及她的亲近,心口忽而漏跳了半拍,在处理不及的慌乱中,他极力平静下来,艰难思考起少女的话。
现在也还是……友人?
那方才蜻蜓点水的亲吻,又算是什么?
纪和致几乎想问,是捉弄还是玩耍?她不是已有心上人了吗?
话到嘴边,在舌尖溜了一圈,却终于被咽了下去。
高大的青年垂眸看着怀中娇小的少女,顿了顿,僵硬敞开的双臂缓缓地落到她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她很累。
蒋事珖从暗处走出,静默地看了半晌沈盈息和纪和致之间的相处,他再不想看,把剑收鞘,他冷着脸对沈盈息颔首:“今日打扰了。”
他知道她看不见,颔首不过礼节使然,但她听见了。
蒋事珖便得到了少女闷闷的、含糊不清的告别:“再也不见,蒋廷尉。”
“……”
蒋事珖默不作声地摩挲了下指腹,此次的案子,太过特殊。
他如今也明白了少女带他过来的用意,让他亲眼见证凶手非人,免过被他所纠缠审问是吗?
这句“再也不见”,是她的目的。
恭贺她,
目的达成。
蒋事珖冷峻的面孔平冷无波:“今日之事,多谢沈姑娘。”
沈盈息这次回也不回,双手穿过纪和致的腰腹,困乏得快闭起眼睛睡着了。
这次除祟比她想得要耗费心力。
不过那邪祟身上怨气不少,天道该补给她功德的,怎么到现在还没到?
沈盈息抱着纪和致,从他的身上勉强得到一点功德反馈。
她方才那一滴舌尖血,很少,或许纪和致都没发觉她那滴血。
不过舌尖血就是如此,虽少但精,能有力护住纪和致不被邪祟侵扰伤害。
在天道未降下功德之前,她如今也只能靠纪和致身上,从他这儿生出的一层功德力回血了。
从凡人身上拿功德,真是可怜啊。
沈盈息不无郁闷,除了刚入道那年这样干过,等修道满了一年,她修为一上来,就再不会取凡人的功德了。
一来凡人所生的功德力少到微乎其微,二来所谓仙凡有别,修士过分靠近凡人总是不恰当的。
幸而她如今也算半个凡人,否则还不知道要处理多少麻烦事。
沈盈息休息了一刻多钟,才终于缓了过来。
她松开手,站直了身子,对纪和致摆手:“我先回家了,你也回去吧。”
她慢吞吞走出屋子,再朝已亮出月光的街外走,边走边想,当凡人有时候也真不容易。
走了半晌,忽而又察觉到一道冰冷熟悉的气息。
沈盈息迟钝的脑子猛地清明了过来,她停下脚步,回身去望。
月色如银,一袭黑衣的蒋廷尉长身玉立,握剑站着。
沈盈息扯起唇,“还真是,好久不见啊。”
蒋事珖听出少女的刻意嘲讽,不作他想,只沉声道:“小心纪和致。”
沈盈息毫不意外蒋事珖知道纪和致的姓名,他能出现在药铺外,就说明他肯定是有备而来。
不过如今心怀不轨的是她,人纪和致诸事不知,她想着,好笑地反问:“为什么,人纪老板招惹你了?”
蒋事珖盯着她的笑,皱了皱眉,薄唇紧抿,又道:“此人心机深沉,绝非单纯之辈,切莫为他那张皮囊所惑。”
“心机深沉?”沈盈息困惑,她只是觉得纪和致复杂,但从未觉得他心机深沉过。
少女的困惑如月在明,太明显不过。
蒋事珖不由上前几步,接近她,缓缓将纪和致的遭遇全数托出。
说罢,他问沈盈息道:“若他是真单纯,这十二年来早为各方势力所吞吃入腹,何以还能如此干净地活到今日,等到你沈家主的拯救?”
少女陷入沉思。
蒋事珖望着她的神情,默然以为她已被说服。
廷尉大人思及她今日所作所为,以为这十五岁的沈家主也是正义良善之辈,不由多沉声叮嘱了一句:“万事还是以自己安危为重,莫要再可怜什么来历不明的……”
“好惨,”少女忽然感叹了一句。
蒋事珖蹙紧好看的眉,眼神有瞬间的怔忪,“你说什么?”
沈盈息抬头,盯着蒋事珖,面无表情了一秒,紧接着又笑:“我说,我们纪老板可真惨,这些年可苦了他了。”
她话音将落,蒋事珖俊美的脸便像结冰似地冻了起来,面冷鹰眼,看起来威严又吓人。
沈盈息不怕,反而笑着说:“你分析得很入理,我该说一句不愧是蒋廷尉吗?”
少女轻佻调侃完他,眨眼间又换上与之大相径庭的认真口吻:“只是纪和致品性如何,我比你清楚。况且是我接近他在先,若说心机,也该是我对他有心机才是。”
蒋事珖更深地握紧剑柄,俊脸阴沉:“你有心机?你家财万贯,要什么干净漂亮的少年没有,稀得对这样一个贫苦的男人作弄心机,莫再诓我,小心深陷陷阱而不自知。”
“可我不想要其他什么漂亮少年,”沈盈息转过身,清凌凌的笑声如蜜流淌在寂静的月光中,“我就喜欢纪和致这一个。”
她往前走,丢了最后一句:“蒋廷尉也省省吧,您当我是好言难劝的该死鬼也罢,我的事无需你多问。哦,也别想着让哥哥来劝我,我哥哥最听我的话。”
蒋事珖脸色再冷得不行,他兀地一剑劈断了街边的未收走的摊位。
原地盯着的沈盈息的背影半晌,终于转身,往摊位上丢了一锭银子,施轻功消失在街道之中。
在谁也没注意到的角落,屏住气息隐匿得天衣无缝的青年慢慢走出。
他看向少女消失的位置,原本腹中的诸多疑问,如今却都如被雪埋,再无出口的时机。
纪和致修长白净的手指抚上胸前,冷硬的玉簪抵住了柔软指腹。
在以往需要忍耐的时候,用娘亲的针扎破指腹,等那血珠洇出,他就能迅速冷静下来,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极力掌控着自己的境遇,好不至于滑落深渊。
现在换了玉簪,他发现自己依旧能冷静下来,但似乎,总也找不到熟悉的掌控感了。
问题便出现在,予他玉簪的那个少女身上。
沈息……你究竟要干什么。
纪和致心情难明。
两相利用的关系一旦被打破,他究竟要用真情,还是假意,才能继续冷静克制地为自己谋划自由?
“……我就喜欢纪和致这一个……”
少女的声音像这漫天的月色一样,避无可避,一直在耳旁回响,清润的声线,无尽的折磨。
月光冷冷地淋在身上,像沉闷湿润的白纱将纪和致死死包裹住。
这密不透风的包围中,芝兰玉树的青年轻喃了一句,尾音消散,除了他自己,谁都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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