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寡淡

四人刚行至西城根,即将出城,却见乌泱泱一群人你推我攘呼声连天。一旁官府设置的义粥摊子也被摔了个稀烂,白花花的米粒就这样混着地上的泥泞蔓延开去,不多时便被人踩得黑乎乎一片。其间数十个壮士的衙役拿着棍棒,像是在维护秩序。

这是怎么了?揭含楚蹦起来向人群中看了看,他虽然好奇,但也记挂着赶路要紧,见看不出个什么名堂后也放弃了。

揭含豫个儿高,看见人群中央躺了几个人,了然道:“许是争抢米粥,发生了踩踏吧。”

待到一行人拿出符券准备验身出城,却被守兵告知上洛县只进不出。

义粥被人下毒,被当场毒死的灾民不下十余人。谒者大人亲令,在未抓住投毒之人前一干人等皆不可出城。

西城离谒者下榻的官衙很近,是以刚有人毒发身亡,第一时间就点了上洛县令的人来现场查看。谒者本人则是赶往南城那边较远的义粥摊子查看是否也被人投毒。

揭含楚不死心地让守兵看自己符券上“赴太学”三字希望能通融通融,奈何守兵也只是听命行事不敢擅作主张,两两相望唯有为难与被为难。

谒者同一干随侍虎贲郎中于昨日上午便落脚上洛县县衙,甚至来不及好好休整,这位京城来的大人便领着几位郎中浩浩荡荡查验清点了官仓现存的粮食。

近几年丹水沿岸都是风不调雨不顺,新米少得很,能交上每年的秋赋都不错了,仓中存放的都不知是什么年头的陈米。

按理说这年头普通老百姓家家户户谁还没吃过陈米?坏就坏在有数量不少的米粒发潮、结块,谒者大人只说了一句这米吃不得,便去寻了当地大户让人出粮。那些个要财像要命的地主出了多少粮尚不可知,但今天是第一天施粥,就闹出了人命。

邱一禾一听见有人中毒身亡便挤进人堆里,隔着三五步的距离瞧见倒地的几人皆是口吐黑血面色灰白。竟是烈性毒药!

揭含楚一听便皱起眉来:“尹奂希竟还是个办正事的,结果给自己找上这么个麻烦。”

众人不明所以,揭含楚解释道:“如果谒者直接拿着官仓里的陈米霉米去施粥,或许就不会当街死这么多人,只不过有些缺德。”至于怎么个缺德法,他也没细讲,只道长期使用霉米等于慢性自杀。

如果尹奂希是个只顾面儿上好看的缺德人,只需要拿着霉米去煮粥就是,反正他在上洛县最多不过待上三个月,三个月一满直接拍拍屁股走人。到时候谁还记得上洛县有诸多难民连着吃了三个月的霉米?恐怕大家还得对这位给自己下黄曲霉素的大官人感恩戴德吧。

可惜尹奂希没表现出缺德来,他把霉米全锁进官仓,转头去找上洛豪族要米粮。看来他是真要到了米才敢在今早施粥,却不曾想里头被人加了料,倒给自己惹了一身腥。

邱一禾是一个不管揭含楚说什么都觉得在理的小迷弟,闻言也一如既往表示了赞同:“阿楚好厉害,那这么说这位谒者大人竟还是个好官?”

揭含豫却有不同的看法,自顾自地分析道:“我看未必。出粮给官府卖面子的事这些大户干得多了,没道理在明面上使坏。死了人之后他们就不怕官府直接查到他们头上吗?我还道是那谒者觉得大户给的粮太少,自己下了毒好寻个由头去挨着敲竹杠呢。”

“哥……”你说的很有道理,但请不要这样有道理。揭含楚弱弱地拉住他的衣服,“你老实交代,这种敲诈勒索的事儿你是不是也干过,不然怎么这么熟练?”

揭含豫闻言,面上露出自得的神色,似是陷入了什么甜蜜的回忆:“那倒不是,我把剑一亮出来,他们就会跪着求我敲诈勒索。”

揭含楚:?

云思勉发出冷笑,揭含豫面色不虞。等等,怎么又是这种走向!

揭含楚果断浇灭了一触即发的战火,想着苦苦挣扎也出不去城,不如先回传舍躺着。

众人绕过西城根下的人群原路返回,却见原先还散漫着的衙役顿时一个个儿挺起身板来,像赶羊群似的驱逐着路中央混乱的灾民。整齐的踏步声从路口传来,地面的软泥水坑竟也泛起圈圈涟漪。

谒者到了。

数十位身着玄甲的虎贲郎中在最前面开路,站在街道两旁将难民别在身后,留出泥泞却空旷的街道来。站在揭含楚身前的这位年轻郎中倒让他觉得有些面善。但他现在来不及细想,目光越过他直直看向街道中央。

一驾三马朱轮安车缓缓驶过,竟还插着一面七旒旗。离近了揭含楚才看清楚,那安车轼木上还雕着一对栩栩如生的螭龙。

这是——列侯的出行规格。

好巧不巧,安车正正好停在揭含楚一行人前,站在他身前的那位面善小郎中上前立于马车旁恭敬地等候。

一只歧头履先踏出来,随后探出一顶玄色武弁大冠,上面插着一枚鶡羽。

在周围百姓不安的怯语中,在揭含楚凝重的探究下,他的脸终于面朝众人暴露出来。

那是一张很寡淡的脸,寡淡的五官,寡淡的神色,甚至他的肤色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灰。只一张朱唇成为面上唯一的着色,却让他像个茹毛饮血的妖怪。

他几乎是及其敏锐地一眼便锁定了揭含楚。

揭含楚心中郁闷,都是这货办差不利,第一天就捅出这么大个篓子,还让自己出不了城!隔着这么老些人,他毫不避讳地迎上视线,同时上前一步挡在云思勉身前。

揭含楚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会对旁人外貌好奇的人——一是没有必要,例如两个哥哥,毕竟总是要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什么样的外貌经年累月的都能看顺眼;或是根本不在意,本就是萍水相逢,日后何必曾相识?

他活了这么几年,有被他好好看过的人屈指可数,一个是干巴小老头老郑,另一个是宛城郡衙里傲雪凌霜的云思勉。

尹奂希是第三个。

他身着绛色丝质深衣袍,腰束革带,金玉带钩,垂于腰间的青色绶带上悬挂着一枚银印,随着他的走动一步一摇。

玄绸朱绫裹身流,素面红唇自敛秋。

马车前的小郎中伸手想要扶尹奂希下车。

尹奂希笑不露齿,只是轻轻抚摸他的发顶,自己双手提起衣摆便麻利地跳下来。

揭含豫冒昧发问:“你们读书人都喜欢这样走路?比我们这些粗人还不文雅。”

揭含楚:……个人行为请勿上升到集体。等等,自己第一次穿曲裾的时候貌似也是这样拎着衣摆走路的。

尹奂希收回目光,唤来一个年轻议郎。议郎腋下夹着一块略有厚度的薄板,叫揭含楚看不真切。

在身后四位贴身虎贲郎中的保护下,尹奂希蹲在其中一具面色已经发黑的男性尸体旁查看。

不知怎的,被虎贲郎中和衙役层层把守的人群中竟窜出一个老太,直直扑向那具尸体,毫不避讳地埋头痛哭:“我的儿啊……你怎么就抛下娘走了……”随即她恶狠狠地指向尹奂希,“都是你这狗官害了我儿,给大伙儿吃的粥都是有毒的……丧尽天良!你不得好死!”

老太的情绪激起了其他人的不满,毕竟人是自己亲眼看见吐血倒下的,但凡抢饭积极一些,一命呜呼的可不就是自己了么!

小郎中拦在尹奂希身前,欲将那口中满是污言秽语的老太扣下。

尹奂希不甚在意,反倒安慰地拍了拍小郎中肩膀。他不紧不慢地环视了围观的众人,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徐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他顿了顿,转头朝身边的议郎嘱咐道:“这句话记下。”

议郎拉开腋下薄板——揭含楚这才看清是什么——这是类似奏折的纸本,议郎拿着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显然就是在按照尹奂希的命令记录下那句“名人名言”。

揭含楚:……哇塞,奶奶的“尹子版”《论语》就是这么来的吗?

周围人显然也被尹奂希这一□□得有些懵,竟也意料之外地安静下来。揭含楚听见自己头上传来“他到底在干什么”的发问。

云思勉先前多看了尹奂希两眼,全因他所着的左中郎将官服实在令他向往。光禄勋虽在九卿之中属于文臣一脉,但光禄勋左中郎将却是掌管郎官侍卫的高级武官,是历代皇帝无比亲近的宠臣。就是不知眼前这位看上去分明一副虚不受补模样的人,如何能做好左中郎将的职责?

他弯下腰,嘴唇轻轻擦过揭含楚的耳朵,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公子你努努力,早日让我也穿上这套官服,我保准比他好看多了。”

揭含楚思绪飞散。云思勉也不是没穿过红衣,但中郎将的绛色深衣袍显然更能衬出他气宇轩昂。更不消说身侧再配一把八面瑬光的宝剑,要知道尹奂希身上可是连一把装饰佩剑也无……揭含楚咽了咽口水,抬手一巴掌打在云思勉脸上。开什么玩笑,这是我想努努力就能实现的吗!

清脆的巴掌声在眼下寂寥无声的街道上异常突兀,也惊醒了路中央同样怔愣的老太。

那位老太见为首的大官不搭理她,嘴里讲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话,便爆发出更加悲痛的哭天抢地之声:“我的儿!我的儿!……”

小郎中摸不准大人的心思,此时也不敢贸然把人拖走。

尹奂希蹲着,老太跪着。两目相接,老太朝尹奂希身侧吐了一口唾沫。

“大胆!你竟敢对大人无礼——”小郎中剑指老太,但没有出鞘。

老太似是被着一剑吓得跪不住,屁股以外坐在泥地里,溅起的几个泥点落在尹奂希的领口。

尹奂希终于有了表情,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勿以恶小而为之。”

身后的议郎奋笔疾书。

尹奂希起身抬起一只脚揣在那老太身上,没怎么用力,但老太还是一下子被踹倒。道路两侧被郎中挡在身后不得寸金的众人屏住了呼吸,或感同身受或幸灾乐祸地看着这老太惹恼了天子谒者该如何收场。

揭含楚伸手一后一左按上两只即将提剑出鞘的手,摇摇头表示再等等看。

尹奂希又动了。他用指尖徒劳地抠着已经渗入衣物的污渍,却在走到老太身前时又毫不在意地将人搀扶起,老太身上的泥水也蹭了尹奂希满身。

“勿以善小而不为。”

议郎再次提笔。

尹奂希强硬地架住老太,脏污的手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金线荷包,一把晶莹剔透落在老太微曲的手中。

是一把新米。

老太被一脚踹一手架一把新米给打蒙了,她怔怔地看着手中颗粒饱满的米粒。

在解除两侧众人的封禁前,尹奂希说了最后一句话:“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议郎合上了纸本。

留下一位处理现场的中级郎官并十位虎贲郎中,尹奂希神情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揭含楚,转身上了马车。

他这是什么意思?算了笑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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