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错金银弩机精致小巧,青铜机身上用金丝银线错出龙凤辟邪的纹样,美中不足的是单手拿起来有些压手。
揭含楚在看到弩机的第一眼就觉得的它很适合云思勉,但一来不方便寄送,二来这规制一看就是御用的,云思勉无端拿着平添隐患,不如自己偷偷藏着用。反正姬愈就在未央宫坐着,就说是姬愈赏给他的也未尝不可,绝对不是因为他舍不得这把弩机!
但朱雀火焰纹玉韘确实是要寄给云思勉的。
感觉弩机也很适合给大哥,就是不知道他人到底跑哪去了,走就走吧,也不留个口信!
揭含楚骂骂咧咧地走进院子。
“阿楚回来了?”邱一禾放下一把灰扑扑的干草,跑到门外去只看见一个马车屁股,“你在尹大人那儿吃过饭了吗?”揭含楚空着手回来,想来今天尹家没特别打包饭菜,他遗憾地摸了摸肚子。唉,真想去和尹家的厨子讨教讨教厨艺啊!
这些天比较干燥,偶尔还会出太阳,院子正中间一排排摆满了邱一禾的药材,有些整颗整颗直接放在地上,有些则是摘干净放在竹篾篓子里。
阿融在其中时不时地帮忙翻个面儿。
“还没呢,我去下三碗面好了……一禾哥,你这是在晒什么?”揭含楚也不是没见过邱一禾晒药材,但这次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从家里带来的马钱子快用完了,我拿着我先前炮制好的马钱子去广安堂照着买。结果他家那老郎中拉着我硬是不松手,然后就……”邱一禾一言难尽地捂住脸。
“……就怎么样了?”揭含楚有些好奇。
“那老郎中自称吴长欢,是一个御医,还说要收我为徒引荐我去少府行医,”邱一禾的表情很委屈,像是受欺负一般,“我哪会给人看病啊!”我只会看毒啊……完了完了,祖父要是知道我这半吊子混进太医令去给宫中贵人看病,怕是吃不好睡不好吧!
“吴老头说让我考虑考虑,还说要花钱让我帮他炮制药材——喏,那是昨天送来的第一批,我昨晚处理过才放出来晒晒的。”
揭含楚被邱一禾接二连三的话给打懵了,看着满地的药材又看看邱一禾,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咱俩就这样多主体全方位立体式地打入禁中了?
不对,一禾哥还要更深入一点,他已经在少府中医令手下挂职了!吴长欢他知道啊,当初尹伯衍中毒时不就是请的他来看吗?看来吴令在邱一禾面前还隐藏了身份,他分明是中医令,根本不是如他所说只是一个普通御医!
揭含楚有些挠头,看得出邱一禾是真的不想行医,又问道:“那一禾哥你的想法是什么?你若不想干这活,我找尹奂希推了便是。”
邱一禾蔫巴巴地垂着头,叹了口气。
行吧,看来还是想去,一禾哥真是口嫌体正直啊。
揭含楚悠悠走进厨房去下面,阿融见状撒手就跑过去:“我怎么好吃公子做的面?我来吧……”
“打住!”揭含楚看着阿融手心残留着不知哪一味药材的碎末子,回忆起下午见到白磷氧化物的恐惧,几乎又要屏住呼吸,“一禾哥的那些药材有毒性,阿融你别老是和他混在一起。”
他把阿融打发去洗手,自己手脚麻利地下了三碗面条,每一碗中还卧着个煎蛋。
饭后揭含楚便躲进自己房里写信去了。
揭含楚将朱雀火焰纹玉韘单独装在一个多层漆盒中,内里是填充鸭毛的柔软锦缎,防止颠簸中将玉韘给磕碎了。他拿着尹奂希的符传公器私用,连同信一起交给了京畿传舍——尹奂希的符传本是借给揭含楚往舂陵寄东西的,但舂陵方向有阿融在,倒便宜他往上党方向寄了。
他分出了两个包裹,一个往舂陵家中寄,装着一个玻璃带柄执壶和四个玻璃杯,给婶婶小妹带了两块镜子,给叔父包了一叠纸,他还恶趣味地给二哥刻了一枚印章——刻的字为“揭含‘章’”。
另一个顺路带给独居在武关的云老大人。除了执壶、玻璃杯和纸,揭含楚还特意去东市胡人手中买了一件内衬厚绒的裘皮袄子。
揭含楚和阿融一起将包裹绑在马背上。
“对了阿融哥,你离京这一路上安全吗?”揭含楚有些担忧,虽说流匪向东去了,也保不准有些零散的还流窜在中部。被抢了东西事小,人出了事就得不偿失了。
阿融的经验显然比揭含楚要丰富,他平和地笑了笑:“无事的小公子,我已经找了一队往汝南去的大商队同行,通常这种商队都会雇佣武艺不错的人押镖。”
“行,那你们在哪会合?我送你过去。”
二人牵着一匹马出了长安城东侧的霸城门,还没到约定的时间,揭含楚已经被城外的北风冻得忍不住原地来回蹦哒。
长安城的温度抖转直下,霸桥的柳枝裹上了银装,每一条都像格物院做出来的玻璃簪。渭水没有封冻,墨色的水流载着浮冰东去,如一条玄龙游过素练铺陈的河岸。
揭含楚没披上尹奂希送他的御赐袍子——事实上从收下那天起他就把袍子束之高阁再没披过了,无他,那件袍子实在太大太宽太重,除了晚上睡觉时能当个毛毯用,平日里披在身上简直太不方便了。
揭含楚摸着这副少年人的躯体欲哭无泪。还是得去做一件量身定制的普通棉绒袍子比较好,长安城比南阳可冷多了,眼见着雪越来越大,不能再拖延了!
揭含楚决定目送阿融走后就立刻去做袍子。
一支商队通过校验被放行,阿融认出了总领,朝他挥了挥手。
没想到这总领竟还是阿融的熟人——或者说是上洛那间客栈的熟客,揭含楚还担心阿融在京城找的商队不可靠,现下看见熟稔的二人终于放心了。
这果然是支大商队,光是运货的马就有二十多匹,配备了五……不对,六个壮汉押镖。
只是怎么其中一个这么眼熟?
“阿楚!”那人瞧见了揭含楚,兴冲冲地拉着他身边的另一人朝揭含楚跑来,那分明是郑瑞林。
揭含楚挥了挥手:“瑞林哥你怎么在这?”他看了眼郑瑞林身边那个与他有五六分相似,但身形更加健壮的男人,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吧……揭含豫的苦主来了?
揭含楚的所有侥幸心理在听到郑瑞林对那个男人的介绍时彻底烟消云散。
“含楚弟弟,这是我大哥。大哥,这是我在太学的好朋友!”
郑瑞轩无声地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
揭含楚乖巧一笑:“哥哥好。”不错,郑瑞林没把他是揭含豫弟弟的身份说出来。
郑瑞林见原本在揭含楚身边的那个青年在同总领交谈,随口问道:“阿楚你是要寄东西回南阳吗?”
在听到“南阳”二字时,从一开始就沉默着的郑瑞轩眼睛忽得一闪。
揭含楚没注意到,也随口唠着:“这不是快过年了嘛,往家里寄点年货?你呢?你过年要回家吗?”
“我不回。”
“他要回。”
兄弟二人同时回答,只是这答案南辕北辙。
郑瑞林几乎是一瞬间就蔫巴下去了,他可怜巴巴地拉着揭含楚的袖子:“阿楚要不你和我一起回去吧,咱们路上还能有个伴。”
大周和现世不同,太学是不统一放寒假的。若是正月初一没排上休沐日,元旦还得在太学中学习,一般来说只有家在京畿的太学生才能来得及在休沐日回家省亲。
就是不知道郑瑞林以什么借口回家?
“我就不回去了吧,等过了年也不知道家里有没有人能再送我回长安。”云思勉去了上党,揭含豫踪迹不明,若是在回程路上又遇见封道,揭含楚还就真没办法回京了。
“你哥呢?揭大哥不能送的话那你和我一起回程好了,反正我大哥会送我。”郑瑞林没心没肺地给郑瑞轩安排好了年后的工作。
郑瑞轩先是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表情渐渐扭曲,“揭……大哥?南阳?”众所周知,南阳郡姓揭的只有他们一户!
揭含楚还在神游天外,八卦着面前这俩兄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不是说这俩兄弟关系不好吗?这相处模式,到底是那里看出来关系不好了!
突然一句轻飘飘的话像炸膛一般震动了他的耳膜:“你是揭含豫的什么人?”
揭含楚放空的瞳孔骤然紧缩,想要捂住郑瑞林的嘴最终还是慢了一步。
“咦,哥我没和你说吗,含楚弟弟是揭大哥的亲弟弟,”郑瑞林提起这件事就遗憾,“可惜当时揭大哥入京时没能见上一面……”
住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是说你哥老是被揭含豫暴打吗!你当着你亲哥的面唉声叹气真的好吗?
揭含楚正估计着若是郑瑞轩向自己报仇能打赢的概率有多大,半晌却不见郑瑞轩的动作。
揭含楚偷偷瞄了一眼,郑瑞轩眉头紧锁。
一直到总领整顿好货物准备启程时,郑瑞轩突然说了一句:“你知道揭含豫现在在做什么吗?”
做什么?揭含楚苦涩地扯着嘴角,他多少能感觉到揭含豫想做什么。
雪又一片一片地在空中飞旋,一如昌宁十年带走他父母双亲的那场大雪。揭含豫冒雪上了城楼,最终只带回一具冻得僵直的尸体。长安的雪,温柔得近乎慈悲,却为何……比那年南顿彻骨的寒风,更让心折骨惊?
一片雪花沾上揭含楚的睫毛,冰凉的触感将他拉回现实。他缓缓收拢五指,攥住的却只是一掌冰冷的空气。
郑瑞轩看着他的神情也似乎明白了什么,默契地没有再问,只留下一句:“我和揭含豫是好友,若你信得过我,有什么事可以往汝南西平递信。”
“多谢。”
送走商队,揭含楚觉得万籁俱寂,只剩下雪落的簌簌声。
揭含豫的去向暂且不谈,所以郑瑞轩和揭含豫其实并没有矛盾?那郑瑞林这一张嘴是怎么长的?他早在察觉到他们兄弟二人的相处异样时就该知道到郑瑞林这张烂嘴!
至于揭含豫……揭含楚身在长安心随棠棣,只能乐观地为他祈祷。
冷风吹得揭含楚打了个寒颤,他言出必行,当即就去九市的帛肆调布料,翻来翻去总觉得不暖和,又跑去西市,找到一家由羌胡商贾经营的肆铺。
“我要两张陇西罽。”手指划过,指尖传来的并非棉绒的软塌,而是羊毛致密而蓬松的暖意,仿佛将一团驯化的阳光裹在了身上。这罽的织法,让表面覆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短绒,锁住了所有的温度。
揭含楚简直想把整张脸埋进毛绒绒之间。
“八百石粟,”红发蓝眼的胡商躬身笑道,“或二金。”这价钱足以在京畿置办一座小田庄。
揭含楚颔首,从胸襟里摸出一个绣着丑小鸭的荷包,掏出两块金放在案上,手臂夹着两张花色冗杂的陇西罽往家里走。
其中一张分给了邱一禾,自己则是裹着另外一张,因着明日休沐,他点灯靠在窗边看了一夜的雪。
罽暖寒犹重,窗净雪更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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