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turned off。”
覃年站在窗户前，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心跳得格外猛烈，背后蓦然升起一股寒意，裴棠怎么还没回来？为什么没有接电话？不行，他等不下去了，他拿起雨伞，准备出门。
“咔嚓——”
手刚放到门把手上，门就自动开了。
“覃老师……”
覃年整个人一愣，是李可站在门外，浑身湿透得不成样子，衣服下摆往下滴着水，容颜憔悴枯槁可怖，被雨水浸泡得浮肿的脸上，挂着一双赤红的眼睛。她看向覃年的时候，眼睛里竟然毫无生机，空洞，太空洞了，完全没有那个年龄阶段的孩子应该有的灵气。
办公室里的人听见声音，都齐刷刷朝着门口望去。
江小纯喜道：“回来啦！”
“哎哟，快进来，都淋成什么样子了，冻坏了吧？”
老大娘赶紧迎上前来，眉心微蹙，心疼地把李可往屋里带，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老大娘在老师们的建议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可的情绪反应，适度地进行引导。毕竟孩子大了，要尊重孩子了。
张远人模狗样地拉开书桌下面的柜子，拿出一张毛毯披到她身上，亮出了班主任该有的说教威信来：“你知不知道你奶奶急死了，下次不许再离家出走了……哎，刚刚来找你那个叔叔呢？”他的目光越过李可，往门后面望了一眼，后面没有来人。
覃年今天心里一直惴惴不安，被张远的这一句话挑起了神经，他走过来，抓住了李可的胳膊，居高临下，双目死死盯着身高只到他腰部的李可，情急地追问：“……刚刚来找你的那个叔叔呢？他怎么还没到？他还在后面？对吗？”站在他面前的明明是他的学生，还是个孩子，可他却问出了恳求的语气，平日里那股老师的威望在此刻荡然无存。
李可坐在沙发上，手脚冰凉。刚刚的场景把她吓得屁滚尿流，她是一路连滚带爬奔逃回来的。如今办公室里的人气让她终于缓过来了点。她吸了一下鼻子，身上仍然止不住地颤抖，倒是能开口说话了，她忍住了哭腔，艰难地开口：“……裴……裴叔叔他……为了把我带上岸……被水冲走了……”
在场所有人心上重重一震，尤其是覃年，脸上的血色瞬间被抽干了。
由于幸存者偏差，张远从来没有想过他身边的人会发生这种事，眼睛如铜铃般瞪大，脑子死机，几乎不敢置信，磕磕巴巴道：“woc，被、被水冲走了？！”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我很抱歉……求求你们，快点去救裴叔叔吧……快去吧……”
李可憋了一路的情绪终于在这时候爆发了，她双手捧着脸，悲痛地抽泣起来，她很怕，很悔恨，她甚至恨透了自己，为什么当时要离家出走？为什么那么幼稚？这声嘶力竭的哭泣声，像是宣告了什么事实，又像是要把亡人拉回到这人世间。
“怎么会被水冲走？！到底怎么回事？！”覃年狠狠拽住了李可的手腕，眼神凶狠无比，完全忘了他还是个老师，整个人疯魔一般，师德师风被他当成了屁。江小纯点开手机附近推送的新闻，不高不低的声音回荡在这间狭小的办公室内，飘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据悉，在八点四十五分的时候，石东路小学后山上发生了五年来的又一次山洪，为避免人员伤亡，请附近的村民自觉远离灾害发生地区……”
“……”覃年强行将李可从沙发上拽起来，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外面的大雨中拖去，那气场，让周围的温度都低了好几个度，张远、江小纯、老大娘以为覃年要寻仇，吓得尖叫不止，手忙脚乱地追了出去，有打伞的、有拿手电的，还有匆匆忙忙报警的……这偏僻的鸟地，就算警察、救援人到了，也都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带路！刚刚你从哪里回来的，现在就到哪里去！”覃年拖拽着李可，怒火在他瞳孔深处晃动，他看起来完全丧失理智了，“我叫你带路！听不懂吗？！”两人在这风丝雨片里，显得狼狈不堪。仇恨的种子，开出了恶毒的花。身后乱七八糟的叫喊声，不绝于耳。
“哎！覃老师！你干什么！她还是个学生！你忘了你是什么身份了吗！”
“哎哟，覃老师，纵使娃儿有错你也不该这么对她啊！她还是个孩子！”
“覃老师！等……哎，大娘……大娘！你怎么了？！怎么倒了！快来人啊！出大事了啊！”
“……”
李可被覃年拽着往前走，听见后面凄厉的叫喊，立马扭头，见江小纯她们正在把她奶奶往另一个老师的背上背，尖叫着挣脱着，像只困兽一样，要跑过去：“奶奶——！你放开我！放开我！”
“放开你？真可笑啊！我怎么可能放开你？今天要是找不到裴棠，你这辈子就别想见你奶奶了！”覃年根本没有心慈手软，他也没有时间心慈手软，跟拎小鸡仔一样地拎起李可，哂笑，“你不是说‘对不起’吗？你不是很自责吗？怎么？连配合着我找他都不愿意吗？他是为了你啊！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做人怎么可以这么虚伪！”
李可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可怖的老师，她咬着牙拼命摇头，“……我……我……”不是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而是她感受太多，双重的道德压在她那拳头大小的心脏上，这些沉重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团毛线，怎么也理不着头。地狱里，她挣扎着，痛恨着，最终掐灭了心中仅剩的一点星火，从此死在了这一天里，解脱道：“你不用拽着我，我带路，我跟你去……裴叔叔，他是为了我才被水冲走的。”
江小纯唤了其他老师一起把老大娘送往医院，覃年被李可带路，着急忙慌地往山中赶去，张远召集了周围的父老乡亲，穿着雨衣雨靴，扛着各式各样的工具也跟在后面上了山。
“就是这里了。”李可把人带到了。
覃年看着那仍然很湍急的滚滚洪水，眸光沉入了深渊里，心脏停止了跳动，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你走吧……回去吧……”
“啊。”李可半天没回过神来，这话竟是对自己说的，她愣了愣，“可是……我想陪着大家一起找。”
“回去照顾你奶奶吧。”
覃年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李可看着眼前的男人，还是很害怕，木讷地点点头：“……好。”
“好”字话音刚落下，覃年已经冲进了水里，疯狂地在水里打捞，他不相信裴棠就这么去了。附近的村民也加入打捞，分散在下游的各个地方。
“这种情况……说句实在话，人应该……”
“哎，能捞到尸体都算好的了，还有的连尸体都捞不到……”
“我记得上次暴发山洪也淹死了好几个人，当时啊，哎哟，人都泡肿了。”
打捞的村民还不忘闲聊几句，偏偏他们这闲聊声音还挺大，被覃年听了去。
他现在很害怕，非常怕，怕他们找到了裴棠，又怕他们找不到裴棠。
这场打捞行动持续了七个小时，从上游到下游，几乎快把河都翻了一遍，遥远的天际线露出了微光，最终他们只打捞到了裴棠的一只鞋和手机。
“找到了！下游有具尸体飘起来了！”
“男尸！”
众人倦乏的皮肉之下，生出了欣喜激动的意味，赶紧往下游方向赶去。
唯有覃年脑子一片空白，愣在原地，石化一样。
好痛……呼吸戛然而止，彩色的世界瞬间变得灰白，甚至模糊起来。
山间的风呼啸着割裂了他的灵魂，他不敢去听，不敢去看，他不敢去想象裴棠此时的样子。
这世间总是有人歌颂殉情，说殉情是多么伟大，而在此时的他看来，这是多么的简单，他也想随裴棠去了。
“覃老师！快过来看看！是不是你朋友？！”下面有人朝他喊了一嗓子，他必须振作起来，他尽量装出冷静，在心里强调了一遍：“不是朋友，是挚爱。”
当他看到那具男尸的时候，尸体上的衣服已经被水流冲走了。覃年心里咯噔一下，他脱下外套，想给尸体披上，山里这么冷，河水这么冷，他慢慢地走过去，每一步都艰难无比，还没走近泪水就涌出来了。是你吗？裴棠？是你吗？我该陪你去的……若是我陪你去了，你就不会……怪我……回来好不好？回来抱抱我。
“不是裴哥！不是裴哥！”张远先他一步靠近，看清了男尸的面容。
“不是吗？！”覃年眨了一下眼睛，视线变得清晰起来，那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的心脏重新落回了他的胸膛，滚烫地跳动起来，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克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张远，你告诉我，真的不是他，不是他，对吗？！我没有看错，对吗？！”
“那他一定还活着，对吗？！”
覃年一遍一遍问着，紧紧抓着张远的肩膀，跟抓住了什么自欺欺人的希望一样，血丝浑浊了他的眼球，他都不需要张远说话了，哪怕是张远点一下头，眨一下眼睛，又或者，给出一点点反应，哪怕是一点点，也能让他好受很多。
“……”
可惜，张远眼窝发酸，没有回应他，只是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坏的情况是什么呢，连尸体都没有。张远没有说，村民也没有说，他们没一个人说出这个真相，覃年的目光黯淡下去，木然地走开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愿意去相信，裴棠怎么可能就这么抛下他走了？还走得这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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