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别哭了。”
撩帘进来的杜光宗疾步走到床边,拍拍妻子李玉柔的肩,对卧病在床的杜庭芳压低声音道:“娘,人马上就进来了。”
李玉柔连忙扯着袖子拭泪。
杜庭芳双目红肿抱着杜父的牌牌,捂着心口很是抗拒地在被子里翻个身,声音嘶哑道:“让他滚!我不见!我不认!呜~我可怜的儿啊~”
杜父已故一年零两个月一十八天,她还没有走出悲痛,也依然穿着孝衣。
听人说朝廷预备着要打仗,怕人手不够,所以降了旨意,未婚男女无论死爹还是死娘,只准守孝一年,之后必须得由家人或官府指婚相配。
这样有违人伦的旨意自然到达不了如此偏僻的小山村。
按杜庭芳的意思,家中子弟,必须得给杜父守满三年孝期才行。
却不想中途出了逼赘这糟心事……
本来她还想和邬家商量,让杜柏承给杜父守满三年,一来全了孝道,二来也是想拖个两年,盼望事情能有转机。
但邬夜的舅舅是个霸道的。
不仅深更半夜打上家门,还扣了顶抗旨不尊的大帽子在杜家头上,一番威逼利诱加恐吓,硬生生把杜柏承抢了去。
而杜柏承一成婚,家里的哥嫂和几个侄儿也不适合再守孝,否则不伦不类传的就更难听了。
如此。
杜庭芳想给杜父守孝三年的坚持彻底落空。
对邬夜的怨恨,也由一份,叠加成了两份。
“娘~”
李玉柔明白自家婆婆心里的难受与疙瘩,哽咽着劝:“你小点声,我们得想想三弟的难处。”
说话间听得门帘掀起,李玉柔忙止声拉住床帐,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过身,就瞧杜柏承和邬夜红装相配,手牵手从门外走了进来。登时瞪大了一双美眸,连腮边的泪水都忘了擦。
不止她,杜光宗等也都很是惊讶的看着夫夫俩,表情活像见了鬼。
邬夜被看得很不好意思,恋恋不舍和杜柏承松开手,得体有礼上前问好。
“大哥。”
“大嫂。”
“二哥。”
虽然已经见过数次,但李玉柔还是会被这位弟媳格外体面的好样貌晃到眼睛。
她侧过身快速整理好自己狼狈的脸,从袖中掏出一根不是很贵重,却很精致新颖的深绿色琥珀发簪,递给邬夜道:“这是我和你大哥给你的见面礼,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别嫌弃。”
李玉柔的态度算不上热情,也绝不冷漠,见面礼更是能力范围内所能拿出的最好的。
只是从她那绯红的眼尾和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指来看,似乎还带了些忍辱负重的意味。
邬夜习武之人,早将他们在屋内的那番动静听得一清二楚,面上只做不觉,双手接过道谢说:“谢谢大哥和嫂嫂,这礼物我很喜欢。”
而二哥杜思康则一点都不给邬夜面子,不仅偏过脑袋冷哼一声:“虚伪!”还转着轮椅背过了身,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对邬夜这个弟媳有意见。
邬夜和他舅舅的手段,杜家人都是实打实领教过的。
李玉柔怕邬夜面上和气,背地里却去找杜柏承撒气,忙打圆场说:“夜哥儿别理你二哥,今早和你大哥绊了几句嘴,现在还不高兴着呢。他不是单独对你这样,他就这个臭脾气,对谁都一样。”
却不想杜思康一点都不领情,也一点都不管杜柏承死活,猛地拔高声音道:“我就是看不惯他!”
这下邬夜就算想给他台阶也不能了,眸子一眯刚要开口,杜柏承先一步出声问。
“你是看不惯他?还是看不惯我?咳咳~你要想打我的脸,你就直接照着我来,别拐弯抹角的。”
说着还慢悠悠走过来踹了二哥轮椅一脚,用很是欠扁的语调说:“我还看不惯你呢~”
“杜柏承!”
杜思康没想到杜柏承会护着邬夜,照着他就是一拳。
阴沉着一张胡子拉碴却依然很是俊朗的脸,咬牙切齿道:“没良心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你给我站那别动!看我不捶死你!”
杜柏承是傻了,才站那给他捶。反手捶了二哥两拳,蹭的跑开了。气的杜思康转着轮椅吭哧吭哧就追。
但简陋的黄土屋就那么大,兄弟俩你追我跑光在大哥身边晃悠了,边斗嘴边划拳,最后谁也没打着谁,全落在无辜的大哥身上了。
杜光宗深呼吸,让他们:“消停点,别闹了。”
没人听。
杜光宗抬手照着兄弟俩的后脑勺就是一人一巴掌,手劲太大,差点没把两个弟弟的脑袋扇飞出去。
“呼~”
“嘶~”
终于消停下来的兄弟俩表情统一,倒吸一口凉气齐齐抱着后脑勺看李玉柔,泪眼汪汪无声告状:嫂嫂~你看大哥呀!
李玉柔失笑,有些无奈道:“他们兄弟打闹惯了,夜哥你别见笑。”
有了这么一出,尴尬的气氛已经消散,邬夜笑笑说不会。扫了眼遮挡的严严实实的床帐问:“娘怎么样?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用,娘这是老毛病了,缓一缓就自己好了。”
邬夜也知道自家婆婆不愿看到自己,未免真把老人家气出个好歹,体贴道:“那我们出去说吧,免得吵到娘。”又嘱咐杜柏承:“娘身边不能没人,夫君你就留下照看吧,有事喊我。”
不想杜柏承刚在床边坐下,言说病得起也起不来的便宜娘亲,一把抱住了他。
“呜呜呜~我可怜的儿啊~我可怜的儿~那坏东西有没有把你怎么样?啊?快给娘好好看看!”
待确认杜柏承好胳膊好腿,没丢鼻子少眼,足足提心吊胆了三天三夜的杜庭芳终于松了一口气,抱着怀里的牌牌又开始骂唱起来。
“你个死老头子走的早哎!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任人糟践啊~任人糟践~”
杜庭芳今年也就四十多岁,两鬓已经斑白,眼尾布着沟壑很深的皱纹,平日里偶尔一笑,眉目间都全是苦色,如今更不必说。
杜柏承默默无言看着她,不禁想起自己母亲雍容华贵的模样。
两相一比,差不多的年纪,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知是不是用着原主的身体,看着杜庭芳伤心哭泣,他的心里居然控制不住的升起了一抹儿子对母亲的心疼与保护欲。
杜柏承还来不及把自己从那莫名其妙的血脉羁绊中摘出来,嘴巴已经先一步替他的心开了口。
“咳咳,你不要再哭了,伤眼睛。”
相处半年,杜柏承还是无法将那声“娘”叫出口,正想着该如何有效安慰,杜庭芳自己止住了哭声,流着眼泪拉住了他的手。
“儿啊,其实慢慢想想,那坏东西逼你入赘……也有他的难处。”
杜柏承:???
“你想啊,他一个哥儿,为了救你,当众给你渡气,连清白都毁了,确实也只能跟你了对不对?”
杜柏承:“……”
“但咱穷,人家有钱,还有个当大官的舅舅,咱要是让人家嫁进来,也不可能,但你说救命之恩也不能不报答吧?所以……呜~所以只能委屈你了……”
杜庭芳紧紧握住杜柏承的手,努力想着宽慰他的话语:“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要自己往开了想,千万!千万不能再做傻事了,好不好?”
“娘知道你从小要强,受不了这样的气,但娘已经没了你爹,只剩下你们兄弟三个,先前你闷不吭声跳了河,你不知道,娘心痛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呜~眼看着你好起来了,又遭了这样的事,但能怎么办呢?咱还是要把日子过下去……”
杜庭芳哭到肝肠寸断,抱着杜柏承自我责备道:“都怪娘没本事,护不住你,但你是娘的命根子,是从娘身上掉下去的肉,娘没读过书,也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这几句话说得极对。你三岁就开始识字了,又读了这么多年书,不仅比娘强,更比娘懂道理,不能不孝啊。”
杜庭芳满面泪痕,很是祈求的看着杜柏承,“你得答应娘,不能再想不开做傻事,否则娘也不活了,呜~好不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
杜庭芳明明已经伤心到不能自控,明明自己也很想不开,却还要想方设法来宽慰杜柏承。
但杜柏承看着便宜娘亲不停滴落的泪,又该怎么告诉她?
她心爱的幼子,早已在半年前的那个雨夜,悄无声息永远地离开了她。
如今占据这具身体的自己,不过就是一缕异世幽魂罢了。
很可能用不了多久,随着自己灵魂与原主肉.体的逐渐融合,她连本该属于自己儿子的样貌,都无法再看到。
而偷偷占据这具身体的自己,不仅永远地失去了前世的家人朋友,这辈子的家人,也都不完全属于他。真真是除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灵魂,一无所有啊。
杜柏承垂眉掩住眼中思绪,轻咳几声答应便宜娘亲:“我会好好爱惜这具身体,不会让你伤心的。”
杜庭芳不知他话里深意,只含着眼泪欣慰点头:“好孩子,你能这么说,呜~娘就放心了。”
如此,杜柏承也不用再绞尽脑汁去想该怎么安慰杜庭芳。
本身他能好好爱惜自己,对杜庭芳这个当娘的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
用过午饭。
杜柏承要去豆腐坊一趟。
邬夜和华章两个跟屁虫同行。
路上,邬夜终于有机会和杜柏承聊一聊生意上的事。当然不是商量,而是把自己早就做好的决定,说给他听。
“早说了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再劳心劳力,我又不是养不起你。不说别的,光是彩礼,也足够你衣食无忧一辈子了,何必要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找苦吃?”
“你把豆腐方子给我,再把那个什么豆腐坊散了,安心在家把身体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以后这豆腐就在咱们家的酒楼自产自销,不仅省了很多不必要的人工,节省了本钱,也有利于方子保密。”
“你看看现在你手底下那些人,有一个靠谱的吗?不是想偷学你的豆腐方子,就是想坐着你的顺风车发大财,哪个真心对你?现在都不用你的方子泄出去,信不信只要我这边订单一断,他们都得作鸟兽散?”
“至于分红……”
邬夜停下脚步,拢紧杜柏承身上的狐裘披风,笑笑说:“全给你。”
“包括邬家所有酒楼的其他收入,也全都是你的。这个不用走家里公账,我说了就能算。你要闲不住想做生意,那等你病好了,我也会抽空一点一点教你。如何?”
静静听他说了半天的杜柏承:“说完了?”
邬夜颔首:“你也可以补充。能力范围内,我可以许你我能给的一切。”
这话真是又大方,又让人充满了无边的美好幻想。比什么甜言蜜语,还要动听十倍。
杜柏承在邬夜很是期待的目光中,轻咳几声笑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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