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身上三盏灯，燃烧靠的是自身，没有灯芯也能自燃，而谢离身上仅剩的那盏灯之所以还有火光，却是依靠一截即将燃尽的金线。
得知自己最多只能活一年，谢离的表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像是早就知情。
相反，辰先生将唇抿做一条直线，这两天他神色总是淡淡的，带着一股万事万物都无法入眼的凉薄感，此刻却因为皱眉的动作多了半分人气。
甚至谢离还要反过来说些安慰的话：“对我来说，能多活一天都算白赚，辰先生不必为这个感到困扰。”
他倒是说的豁达，神色也没有丝毫勉强，明显打心眼里就这么认为，于是辰先生没有说话，只是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还好。”
还好时间尚且来得及。
正当谢离好奇辰先生在庆幸什么的时候，辰先生却从他身前走开了，贴近的兰香稍稍远离，谢离眨眨眼睛，见辰先生自嫁衣上捻起了一根金线。
对方苍白的手指向谢离示意，谢离收拢思绪看过去，发现辰先生手上的金线已断，这让他有些不解。
辰先生替他解惑：“这是它的尘缘。”
人生作为万物灵长，本身就是天道宠儿，生来就具有灵智，命力是与生俱来的。
而物分生死，经过人手的造物有极小的可能会牵扯出一线尘缘，尘缘了结后会诞生罗网一般的命力。
命力随着造物存世的时间不断增长，最终经过漫长的时间编织出灵智，甚至化人，这就是造物的“生”。
造物的尘缘一旦中途断开，就永久失去了诞生灵智的机会，这是造物的“死。”
跟动物开智不一样，这些造物的尘缘，起止都在人的身上。
看到辰先生手中的那条尘缘线，谢离明白过来：“这件嫁衣的尘缘在宋萍淑身上？”
但话一出口，他自己就先否定了这个猜想：“不应该，如果绑定在宋萍淑身上，那么现在宋萍淑已经去世，这缕尘缘应该早早就消散了，等不到现在。”
尘缘散尽无力回天，但现在只是断了线，证明还有回旋的余地。
“嫁衣的尘缘不在绣娘身上，那就在……新娘那边。”谢离看向辰先生。
辰先生：“牵扯出尘缘的造物，已经不能再用寻常的方法修复，这根断开的线必须先接上。”
谢离明白了，嫁衣断开的是尘缘，而不是衣摆处空白的翎羽，他不是尘缘那一头牵扯的人，所以他在嫁衣上留下的那些痕迹，全都被排斥了。
想通这一点，谢离有点头疼：“这该怎么修？”
但辰先生这次却给不了任何帮助，道：“尘缘只有你能接上，还有六天时间。”
正当谢离烦恼的时候，辰先生却说：“谢离，你所有的付出都会获得回报，往后你会明白。”
辰先生是个很通透的人，对什么都不在乎，但是又好像什么都知道，就像他清楚谢离身上的秘密，但却从来没有问过，分寸感极强……
想到这一点，谢离又诡异地在最后那句话后边画上问号……毕竟之前辰先生来去总是悄无声息，每次都出现在他身后，谢离回头百分之九十会撞上。
不过，付出会有回报吗？谢离嘴角轻轻扯了扯。
他命犯五弊三缺，这样生来就注定早夭的命数，能偷得时光活下来都不错了，此后所有常人得享的福禄通通都跟他无缘，这一点，谢离十一岁时就明白了。
等他回神的时候，空气中的兰花香已经消失，辰先生神出鬼没，又不带一丝声响地离开了。
谢离双手环臂，其它事情都暂时先往旁边放一放，朝一楼挂上的那六幅画走去。
古董店里这六幅画来头很大，华国历史上擅长花鸟的名家不少，当中最响亮的六个名字都在这里了。
六位大家存世作品稀少，价值奇高，仿品都能卖出个好价钱，而这六幅画竟然全都是真迹。
谢离凑近那副兰花图，鼻翼动了动，随后神色一亮：“果然……跟辰先生身上的味道一样。”
从他初来乍到时的莲香，再到初见辰先生对方身上的梅花香气，再是现在的兰香……辰先生身上的气息，跟这些画完全对应。
而对方来去无声无息，仿佛直接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但要说两者之间有什么绝对的联系，谢离一时间也说不清，毕竟六幅画出自不同的六个人之手，种类朝代、存世时间都不一样，硬要来讲，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则全都是“画”。
不过谢离可以肯定的是，辰先生肯定不是普通人，他或许跟这满室的古董一样……甚至算不上“人”。
这次做足了准备，谢离屏气凝神，一连画出三张符来——一张敛息符，用于隐藏他自身异常的气息；一张五雷符，化道家绝妙雷法于符纸上，诛邪除祟的效果十分拔群；一张请神符，请的是道家尊神郁垒和神荼，二位门神暂时替他镇守古董店大门，防止邪祟趁机而入。
谢离先将具有一丝门神之力的请神符贴在大门上，随后又将自己的气息完全隐匿，手里捏着五雷符，深吸一口气，豁然将眼前的大门打开！
细碎的风迎面吹来，这一次没有任何外在因素阻拦，谢离将古董店门外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这才看清，古董店外那浓重漆黑的夜色中，漫天都是阴森鬼气，不成形的秽物化作黑烟弥散，空气中传来的尽是痛苦的哀叫声。
再往下，成形的邪祟漫无目的地徘徊着，尸身僵化无法弯曲行走的黑僵、头歪嘴斜舌信拖地的吊死鬼、四肢短小脑袋奇大的大头鬼……还有非人的虎头野鬼，六足畸形的猫魂等，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百鬼夜行也无法形容这样的诡谲！
自古正反的界门模糊不清，从来都没有人能真正找到，而古董店的内外，竟然恰好连接世界正反两面！
这简直太过于骇人听闻！
尽管已经掩去了致命的气息，但谢离生人的面貌还是无法遮盖，水腥气袭来的瞬间，他手中五雷符剑指而出。
“都天大雷公，闪雷轰隆隆，上打春风雨，下打雨春风，若有不服者——雷下皆空空！”（1）引用
“轰隆——！”漆黑的天地被惊雷劈成两半。
偷袭谢离的水鬼还没来得及惨叫，就在这惊雷之下化为飞灰，只剩下原地残留着一丝水腥气。
谢离已经很久没有直面反面世界了。
直到古董店大门关闭，面对鬼怪时的心悸、以及看破古董店本质的震惊残留着，他仍然还有些回不过神。
“咦。”稚嫩的小孩儿声线传入耳中，“谢离的头发好像变红啦。”
谢离寻着声音回过头去，博古架上漂亮的点点莹光就撞入他眼中。
罗织成网的命力覆盖住所有的古董，而古董们周身溢散出星星点点的金光，充斥整个屋子，放眼望去竟然显得有些梦幻。
而谢离在金光中找到了声音的源头——那只青碧色的小盏。
成套的瓷器茶具端放在架子上，器身白色的云雾纹理浑然天成，其中一盏茶杯后探出个圆滚滚的小脑袋瓜来，对方半透明的身躯藏在茶杯后，像是被谢离的视线吓到了。
将整个屋子放眼望去，里边大大小小的古董身上缠绕着强弱不等的命力，抛开即将成型的，在场只有这一只小盏生出了成型的灵智，俗称器灵。
或许是醒来之后发觉了谢离身上的变化，也察觉到了独特的打量，会说话的古董们都默契地闭嘴装死，只有青碧色的小盏缓慢将整个脑袋探出来，小声抗议：“你看得到我们……谢离是大骗子！”
古董店本身也是一件存世不知多久的古物，房梁上有密密的金线垂下，谢离像是掀开纱帘那样，伸手拨开面前的命力。
灯光下，投下的人影落在博古架上，将小盏灯本体笼罩，半透明的器灵“咻”得一下把脑袋全都藏好，就听见头顶传来闷笑声。
谢离注视过去，将头一歪：“那要是我跟你道歉的话，你会原谅我么？”
小东西瞧着胆子不大，但是顺杆爬的本事不小，这会儿察觉到谢离传达出的善意后，她眼神一亮，磨磨蹭蹭地又探出半个脑袋，颇为矜持地仰头说：“那就……勉为其难原谅你叭。”
“谢谢。”谢离看着她。
器灵是个穿着齐胸窄袖长裙的小姑娘，头上顶着两个小发髻，裙摆的纹路跟瓷器本身如出一辙，眼睛亮闪闪的，看上去单纯又好骗。
搭了三两句话，小盏就完全打开了话匣子，她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在架子边缘坐下，穿着迷你绣花鞋的脚不断晃悠，有些好奇地看着谢离。
“谢离，你的头发怎么变红啦？”
谢离倒是并不意外。
他体质特殊，很容易被近身的阴物影响，通俗来讲，谢离的身体就像是一个邪祟求之不得的绝佳容器，在谢离不反抗的情况下，阴物进出完全自由，甚至能做到无痛夺舍。
而沾染了邪祟的气息，也会影响到谢离的身体，头发变红只是其中一种情况。
伸手捻起变红的那缕头发，谢离捏了个清净咒，喃喃着口诀，待沾染的阴气在咒法的效果下消失后，被染红的那缕头发也渐渐变回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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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首发晋江文学城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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