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清澈广阔如明镜的碧湖边,两个七八岁的布衣女童席地而坐办家家酒。

左小芙正在搓泥巴丸子,弄得袖角沾了黑黢黢的湿泥,粉白似花苞的脸颊上也沾了泥点。她的堂妹左小兰并未玩泥巴,而是神秘兮兮地从衬衣里掏出个成人巴掌大小的木头娃娃,娃娃的面容栩栩如生,连十指都细细刻了出来。

“小芙你看,这是爹做给我的,她叫左木木。”

左小芙瞪大眼睛瞧木娃娃,露出极为羡慕的神情,她看见左小兰骄傲地咧开笑容后又赶忙捂住了嘴——左小兰乳牙掉了,一开口正中央两个大豁口。

“我们给木木做衣服,然后给她做饭。” 左小芙洗净双手才去摸了摸木娃娃的脸颊。

忙活了大半天,木木已经有了一件破布做的裙子,一桌泥巴树叶做的点心。

两人撸起袖子玩得不亦乐乎时,同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喊声。

“你们去别的地方玩,我们要游水。” 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从树影中现身,身后还跟着四五个跟班。

左小芙当即站起来反对:“我们先来的,陈安,你才应该去别的地方。”

左小兰用一只手掩住嘴巴,轻声提议道:“你们玩就是了,我们又不碍你们事儿。”

“不行,你们碍事儿。” 陈安驳斥了左小兰的提议,眼尖注意到她怀里的木头娃娃:“咦,小兰,我看看你拿的什么。”

他说着就要伸手拿。

左小芙一巴掌拍开男孩的爪子,呵斥道:“不许欺负小兰。”

左小兰紧闭双唇不说话,似乎很不愿意让面前的陈安看到自己的豁牙。

“左小芙,就你爱管闲事。” 陈安转头怒瞪左小芙,后者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左小兰察觉到气氛不对,赶紧劝道:“快吃饭了,我们回去吧,不然娘亲又要发火了。” 她不愿意小芙和陈安吵起来。

左小芙的娘因难产而死,爹在年初去了京城找活干,因此她寄住在伯父家,同左小兰同吃同睡。

“哼。” 左小芙撅着嘴,把自己和左小兰的工具收起来,拉着她离开。

她像只昂首挺胸的公鸡般离开战场,没有注意到左小兰频频往后面的男孩儿望去。

两人一路小跑回去,到堂屋时看见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左小兰的爹爹和哥哥已坐下了,左小兰的娘王翠抱着两岁的幼儿刚从里屋出来。王翠一见两个女孩浑身脏兮兮的,立起两个眼睛就骂:“多大的人了就知道玩,也不知道给娘打下手,没良心的崽子。”

二人垂着头挨了骂,等到王翠发泄完了才灰溜溜地入座。

桌上三盘素菜一碗菜汤,其中一盘用猪油炒了,勉强算个荤腥。两个女孩碗里的饭是一样多的,但王翠注意到左小芙总是比左小兰多挑几筷子菜。

饭毕,大伯左庆丰和大儿子悠哉悠哉散步去了。王翠抱着小儿子在屋里来回踱步,道:“把桌子收拾了,碗洗了。”

左小兰把木木揣到兜里,乖巧地收拾碗碟,左小芙感受到王翠尖锐的眼神,也从桌子另一边开始收拾。

王翠瘦瘦高高,颧骨凸起,两只眼睛像金鱼似的突出,手指细长地能把小孩戳出一个洞,嗓门大得震动听者胸腔。

左小芙很是畏惧她。

左小芙察觉到几个月以来,王翠交给她们的活儿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尤其是她,几乎承包了挑水,砍柴和洗衣这些粗活。她想过抱怨,因为比她们强壮得多的小兰哥哥整天游手好闲,但她一见到王翠可怖的形象便退缩了。她想过联合左小兰反抗,可后者一听图谋造她娘的反,头摇的比王翠给小儿子摇的拨浪鼓还快,逼得再急一些,左小兰甚至会哭出来。

将要入冬时,左小芙的爹请回村的人稍来了一大包袱的冬衣和棉被,还有一封信。信上说他要近年关才能回来,冬衣棉被也是寄给左小芙的,免她受冻。

左小芙被王翠领着去村里唯一识字的老先生那儿请他念了信。出了门往王翠家走的途中,左小芙忽道:“伯母,我的手帕子落先生家了,我去取了就来,您先回去吧。”

王翠一脸不耐:“别磨磨唧唧的,水缸空了一个,今儿必须得挑满水,柴禾也没劈完呢!”

左小芙应了声是,飞快跑回老先生的屋里。

“小芙啊,怎么又回来了?” 老先生被吓了一跳,但温和地问道。

“先生,我爹信里的话您能再讲一遍吗?” 左小芙恳求道。

信是代笔的,言简意赅。老先生几乎原话复述后,左小芙红了眼眶。

她咬着唇,忍了半天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以为爹不要我了。”

老先生有些失措,略手忙脚乱地给她递了条帕子。左小芙接过胡乱擦了泪,泣道:“先生,我想给爹写封信,我有钱。” 她掏出一把碎铜钱想递给老先生。

那只是几文钱,甚至不够买一张纸。同住一个村,老先生当然知道左小芙出生丧母,后来为了生计她爹出了远门,如今寄人篱下,好不可怜。他暗叹一口气,道:“你写了信也也寄不到你爹那里,最近没村里人去京城了。再说,他也不能撂下活就回来呀。孩子,再忍忍,再有两个月就过年了,爹爹就回来了。”

左小芙被老先生劝了半天才灭了要给爹爹写信的心思,肿着红眼睛缓缓往王翠家走,她边走边抹眼泪,没注意和一个人撞在一起。

“左小芙,你不看…路啊。” 陈安一如既往地开始吵两句,不妨看见她红肿的双眼,似乎刚哭过的样子,后半句话不自觉放轻了声音,他问道:“你哭什么?”

“我没哭,你哪里看见我哭了?” 左小芙吸了吸鼻子,撒了个拙劣的谎言维护自尊。

若在平时陈安很乐意揭左小芙的短,但现在有更有趣的事吸引了他。他四处张望,瞧见周围没有大人注意他们,上前一步贴着左小芙低声说道:“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在镜湖边上看到了一只女鬼,那鬼跳来跳去的,可吓人了。今晚我要再去一趟,要是能抓住鬼的话就出名啦。你和小兰来不来?”

“我不去,小兰那边你自己去问。”

左小芙不信这世上有鬼。从前爹在时,经常带她去娘的墓前祭拜。现在她受了王翠的斥骂后也会跑去娘的坟前哭诉。

可她的娘从来没有出现过。

陈安有些急了:“你帮我问问小兰,她爹娘不让我找她。”

不只是陈安,王翠如今不让左小兰和村里任何一个男孩交往过甚。左小芙有时偷听到王翠夫妇的隐秘对话,大概知道些隐情。

因为左小兰出落得越发漂亮了,乌亮浓密的头发,吹弹可破的白皙脸蛋,水灵灵的大眼睛。王翠夫妇认为女儿有资格嫁到县里,甚至可以配给神京的某个达官贵人做小妾,因此他们开始严格管教左小兰,让她像城里小姐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维持女儿的“贞洁”。此外除针织纺线的活外都交给了左小芙,因为洗衣,砍柴,挑水这些粗活会损伤女孩儿的娇嫩颜色。

“我不帮你,小兰娘不让她出门。她就算偷跑出来也会被她娘骂死。”

说完,左小芙便径直离开。

到了晚饭时候,左小芙正要上桌吃饭,王翠拦住了她,用一只破碗盛一点儿饭,夹几口菜,递到她跟前道:“到别处吃去。”

“为什么?” 左小芙既气又委屈。

王翠不理她,径直入桌。桌上除了左小兰,其他人纷纷动筷。左小芙气得牙齿打颤,捧着碗一动也不动。

左小兰刚想开口:“娘……”

王翠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吃你的饭。她平常一顿饭顶你两顿,左庆余那点儿钱哪够她吃的?少吃点儿又死不了!”

左小兰噤声了。左小芙捧着碗站了半晌,终究还是在角落里独自吃了起来。她不敢离开堂屋,因为天越发的冷了,只有这里拢了盆炭火。她只着单衣,爹寄的厚衣裳大都被王翠拆了,做成男孩样式给了自己幼子穿,厚棉被左小芙自然也是用不上的,早被王翠用在了自己床上。

左小芙谨记爹信上说的话,掰着指头算还有几天过年。她几乎不再笑了,曾经她还会闲时和左小兰一起玩照顾木木的游戏,但自从不被允许上桌吃饭后,左小芙不再和这家人主动交流。

王翠家养了条大黄狗,如今天冷了,狗也挪进了堂屋里吃饭,就在左小芙的旁边。

左小兰衣着整洁,梳着双丫髻,玉雪可爱。左小芙穿着满是破洞的不合身的单薄衣裳,头发也是自己随手挽的,毛毛躁躁地向四面八方展开。

左小芙端着自己的碗吃着,大黄狗也在她旁边啃着自己的饭。这幅场景逗笑了小兰的哥哥,一个不务正业,人嫌狗厌的村溜子。他嬉笑着从桌子上捡起一块吃剩的骨头扔到左小芙面前,嘬嘬两声。

大黄立刻摇着尾巴去啃骨头,把那块儿地舔得比抹布擦的还干净。

小兰哥哥左继武啧啧两声:“大黄,你抢什么,我又不是给你的。”

左小兰一脸不忍,想劝止她的哥哥:“哥,你别这样。”

桌子上没有任何人搭理她。

左小芙盯着左继武,端着碗的指头因用力而泛白,后者嬉皮笑脸,并不觉得这个瘦小的丫头片子的眼神有多少杀伤力。

王翠并不在意儿子对左小芙的戏弄,反而对着后者厉斥:“眼珠子瞪那么大干啥?反了你了。给你一口吃的还蹬鼻子上脸。”

左小芙站了起来,走向桌子。她觉得再不做些什么,自己就会立刻死掉,永远也等不到爹爹回来的日子了。

她站在桌边,将每个人的反应收在眼底。左继武吊儿郎当,嬉笑着看她想干什么。左庆丰低头扒饭,一如既往做个透明人。左小兰担忧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王翠抱着幼子正要张嘴,却被左小芙开口打断:

“我爹给了钱的,我在你们家吃的每一口饭都是我爹挣来的。” 她把饭碗重重砸在桌上:“可我吃的跟狗吃的一样,干的活比谁都多,不对,不该这样的。” 她的声音是颤抖的,但她忍着不哭出来。

左小芙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双手抓住桌沿用尽全力向上一掀,薄薄的桌板顿时倾斜,满桌的饭菜汤水哗哗倾倒在这家人身上,每个人都哇哇大叫。

左小芙趁众人还在慌乱中,转身夺门而逃,才跑出十几步,回头便看到王翠和左继武咆哮着追了上来。她不敢回家,自家房子的钥匙在左庆丰那儿,于是便使出吃奶的劲儿,连滚带爬钻进黑暗的森林,往镜湖的方向逃去—那里林深叶茂,山路错综复杂,还有只有孩子们才开垦出来的幽谧小径。

此时是大齐嘉平十年腊月初五,距离王朝覆灭还有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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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娇别误我正事
连载中手作小金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