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我们为什么要离开村子?要去哪儿?去多久?” 左小芙一会儿蹲着瞧土路上的车辙印,一会儿跑到路边捡根树枝甩来甩去,满眼都是新奇。
左庆余道:“我和跟村长去县里的人说了会儿话,听他的口气,县太爷虽说过不日就发赈粮,可没正式公文,爹只是有些怀疑,但我不能拿你冒险。如果朝廷发得下粮,我们去县城也能活,如果粮到不了村里,爹到了县里也能找出条活路。我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回来,少则几天,多则十天半月也不一定。”
左庆余到底在神京摸爬滚打过一年,朝廷说的有些事儿,他信不过。
“难道县太爷说了发粮,还会反悔吗?那小兰陈安他们留在村里不就没饭吃了?” 左小芙一脸担忧,不自觉紧紧抓住左庆余的手。
左庆余忙安抚道:“爹只是有点儿怀疑,说不定过两天就有粮了,但这些话要是和村里人说,就是公然质疑县衙,无论如何也做不得。”
左小芙点点头,因出远门而兴奋的心情顿时被浇灭下去,整个人蔫蔫的,老实挨着左庆余走完了后面的路。
道路逐渐变得平坦宽阔,偶有马车从路人身边驰过,激起一阵尘土,他们偶尔会碰到同样风尘仆仆,面黄肌瘦的流民,大家都朝着县城而去。
庆县辖下数十万人,距神京不过百余里,是南方入京的必经之路,城墙筑得既高且坚,从没出过村的左小芙远远瞧见其上碉楼,便惊讶到合不拢嘴了,可到了近前,与那宏伟的城墙形成无比讽刺的对比的是城门前空地的景象。
那片污水横流的地上搭了无数个破布棚子,衣衫褴褛的流民们或坐或躺或站着,密密麻麻挤了一堆,所有人都是满眼凄惶,嘈杂声不绝于耳。
靠近城门口有几队官兵驻扎,守着城门不让进去。左庆余抱着女儿,不使污水沾了她的脚,四处找其他流民打听消息,而后寻了片勉强干净的空地和女儿席地而坐。
“爹爹,你吃。” 左小芙掏出怀里凉了的一小块儿芋头递给左庆余,打断了他的沉思。
左庆余有些惊讶:“哪里来的?” 路上他们分吃了早上的另外一半,包里还剩下一个并家里带来的一点儿干粮。
“我昨天没吃完,你吃。” 左小芙眼神有些回避。
此时人群忽然沸腾起来,都往城门口聚拢,左庆余忙把芋头塞回女儿怀里,抱着她避开汹涌的人流。
左小芙抱着父亲的脖子,努力张望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先是看到城门口百来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铠甲的男人,为首的□□是匹乌黑矫健的骏马,身着银铠,威风凛凛,只是戴着头盔,看不清相貌。骑兵后面跟着几大车辎重粮草和延绵不断的步兵。
所有流民的目光都被那几车粮草吸引,但没有谁蠢到有所动作,直到军马走远,望不到影了,那股肃杀之气才淡下去。在他们出城之后城门的管制便松了些,虽然流民不得入,但好歹有城里的人出来做生意了。
有身着绸衫的男人领着手下摆了摊子,周围的的流民立刻围了上去,多是父母满目含泪地把半大孩子交给他们来换块碎银或大袋粮食,也有孑然一身的年轻男女,若是有被看上的,也一脸麻木地任由被麻绳绑上,串成一串。
左小芙没看出来那穿得好又趾高气昂的男人在做什么生意,于是看向爹爹,后者犹豫了会儿,解释道:“那是在买人,被绑起来的人原本和我们一样属良籍,现在卖身为奴,就入了贱籍,唉,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自愿卖身的。”
入贱籍意味着他们不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财产,从此作为主人的附属物任凭其生杀予夺,甚至连他们的后代也生生世世为贱籍,不得与良籍通婚。
这些事,左庆余还不忍心告诉女儿。
左小芙瞧见那些被迫与父母分开的孩子们被绑着哭得稀里哗啦,自己也害怕地缩进左庆余的怀里,只是圆圆的杏眸睁得大大的,直直看着这片惨象。
不久后,有几户粮商也驾着几车粮食来了,左庆余立刻牵着女儿排队,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他绝不敢放开女儿的手。
父女俩动作算快的,可依旧排了两个时辰才轮到他们,只限买一斗米,一斗三百钱,这比往年贵了五六倍,但左庆余咬咬牙,也只能买了。他的积蓄早已花得七七八八,如今父女俩全身加起来只有一两七百钱,一斗米和一块半芋头。
左庆余从包袱里取出小锅,打算就地取火做饭,买了米的人都不敢离开城门口太远。这里至少有军爷驻扎,要是敢去僻静的地方,估计吃进肠子里的都要被周围虎视眈眈的人掏出来。
浅黄的糙米在锅里翻滚,升腾起一股谷香,左小芙叭叭嘴,有些迫不及待,左庆余瞧她这副模样,笑着揉揉她的脑袋,待米粥煮好就舀一碗给了她,一大一小饱食了一顿。
左庆余抱着她躺在墙边,裹着薄薄的毯子,他抬头看看皎皎明月,低头把女儿睡歪的小脑袋往怀里推了推,他在想,幸好不是冬天。
自村长回来已经四五天了,但县上来的赈灾粮连个影儿都没有,王翠翻箱倒柜也凑不出多少粮食,她和村里其他人都找过村长,但后者也只是哭丧着脸,重复着县里老爷说过这类话,众人无法,只能各自回家勒紧裤腰带。
她和左庆丰琢磨着如今只有把左小兰卖了换粮食,做这个决定时她还恨恨地说:“左庆余不愧是去过城里的,几天前就带着他女儿跑了,呸,就知道这些当官的信不得。”
左庆丰忙捂了她的嘴,他老实巴交半辈子,不敢听一点儿朝廷的坏话。
“这话可说不得,怎么能编排朝廷呢?”
王翠一口啐到他脸上:“我呸,你以为现在的朝廷还是当年那个吗?你年轻时候也在神京闯过,眼界咋就比不上你弟呢?而且忙活半辈子,半个子也没攒下,我估摸着左庆余这些年攒了不少银子,才有底气离村,当初养左小芙的时候就该问他多要些。”
左庆丰听着妻子的数落,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后面赌气的话不论,开头那句确实对的。
现在的朝廷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个朝廷了。他年轻时在京里做木工学徒时,可没少被富贵迷了眼,街上行人如织,打马而过的老爷公子,乘着轿被仆从簇拥的贵妇小姐多如过江之鲫,不仅如此,连他这样的升斗小民都能隔几日尝荤腥,实在是好日子。
但京城居大不易,他回了村,成了家,勉强靠木工和几亩薄田养活三个孩子。左庆丰差点儿就沉溺在回忆中,王翠一声怒喝把他扯了回来。
“明早我就跟兰儿去县里,唉。”
她本来还怒气冲冲的,但说完这句话竟重重叹了口气,人也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像是被抽干了精神。她本来想把女儿卖给富户做女使,命好了将来做个妾也能穿金戴银,再生个儿子就一生无忧了,可如今这世道却由不得她挑了。
他们没有提前告诉左小兰这个决定,第二天一大早,王翠只拿着收拾好的包袱叫女儿跟她走。
“娘,我们去哪?” 左小兰心知这一天会到来,为此,她已和左小芙提前做好了永别。
王翠当她还被蒙在鼓里,只说去县里,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左小兰想起那天左小芙走时,她瞧见小芙被她爹紧紧牵着,于是她道:“娘,你牵着我走吧。”
“你腿脚不方便,继武背着你,我们仨去。”
说着叫来大儿子,左继武似乎早已知道这一切,但他神色如常,只背起妹妹往外走。
王翠见左小兰不哭不闹,乖乖地趴在左继武背上,也不知该说什么,让丈夫照顾好小儿子,出了门,走上前几天左庆余父女走过的路。
三人走了半天,没人说话,左小兰是第一次出村,她转转脑袋,东张西望,和左小芙一样,也最爱看土路上长长的延伸到视线尽头的车辙印。不知不觉间,行人越来越多了,多数背着包袱,拖家带口,面黄肌瘦。
走着走着,人越来越多,王翠他们有时不得不侧着身子避开其他人。
不对劲,王翠记得这段路,离县城还有段距离,怎么人会聚得这么多?
她踮脚眺望前面发生了什么,眼见是几个马上坐着的军爷,随风飘扬的旗帜,上面是个她不认识的字,军爷后面还跟了许多兵,他们面前摆了路障阻隔着王翠她们的去路。
马上的人没有开口,但有嗓门儿大的士兵喊道:“封路!都各回各家!奉朝廷的令,再有闹事儿的,当场格杀勿论!”
有流民不死心地喊:“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去?” 他们已然吃光了能吃的一切才背井离乡想讨条活路,叫他们回头是万万不能的。
附和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渐成鼎沸之势,连王翠也混在人群里喊了几声。
“肃静!” 骑马的一位军爷爆了脾气,□□的马嘶鸣着踏蹄子,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
“近来有刁民聚众造反!我等奉命平叛,尔等若不退去,便是与流寇为伍!弓箭手出列!”
最后吼出来的五个字中气十足,围着的妇人,老人,孩子都连忙惊恐地后撤,男人们也后退几步,看见士兵们当真准备弯弓拉弦,个个都转身撒腿就跑。
王翠连忙扶着左继武和左小兰跟着人流转身而逃,她满心绝望,去不了县上,换不到粮食,不知接下来怎么活。
狼狈中,她不经意瞟了左小兰一眼。
那孩子微垂眼帘,嘴角扬起微微的莫名的笑意。
王翠不禁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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