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好了第二天早上见，周子钰这一晚竟睡不着，天蒙蒙亮的时候从床上弹起，徒步到古城内，月亮还隐隐在天边挂着，匿在冻结的天空。
城墙角的断壁下萌发许多春草，结蛛丝的石块上张贴了副新春联，明清时代遗留下的街道两边，房屋鼓囊囊相互拥挤。早起的几间茶馆，店家烧起蜂窝煤炉，水在上方扑腾，糊来往行人一脸残温的水珠。
到小区门口，在马赛克瓷花坛上蹲守缩成一坨，戴上羽绒服的帽子以抵御榕果突然袭击，古城还没醒，她只得耐心等候
温芸出门应约时，见周子钰像座雕像立在花坛上，前后摇摆像是要睡着。上前摸对方的衣袖，被风吹得冰凉，像是等了很久，看对方困倦的样子有点好笑又心疼。
“怎么不敲门进来，到楼道躲风?”
“没等多久，快走吧，我们去哪买-春联?”
离两人不远的一条街，平时是杂货糕点商铺，春节时把木板门一关，在外用竹竿支起摊位，兼卖春联灯笼等过年用的物品，自小年到初七，火火红红摆一道。
店家用竹竿挑起成串的长灯笼，每过一个铺子，周子钰就被垂下的流苏击打一次额头，商家热情招呼她们看自家的春联，其实每家都差不多。
温芸在一个人春联前挑花了眼，身后的周子钰光顾着看布缝的虎头鞋，心思不在春联上。有祥云纹底写“春回大地”，有金蛇底的“吉祥生财”。看着纯色未写的春联纸，比机打的浮雕金字看起来更美观，心下一动。
周子钰看春联上没有字，疑惑问道：“这是什么，无字联?”脑海中浮现哈利波特里的隐形衣。
“拿回去自己写，摊上卖的不好看。”
“你还会毛笔字啊。”
周子钰心里佩服所有能把字写好的人，她能画画，但字实在难辨形迹。温芸的字好看，是在钉墙上的范文上见过的。都说字如其人，她写字和婉约气不搭边，铁划银钩，舒展风-流。
街头有人专给他人现写春联赚钱，金墨乌墨具备，温芸过去问能不能让她自己写，钱照给。看摊的大哥很豪爽地表示不要钱，又好奇这小姑娘能写出什么花样来。
将袖子挽到小臂上方，笔毫蘸饱墨水，铺开长卷，压上镇纸，写了一副“青云志”“绵绣文章”云云。旁侧不断聚集了一些人，大半都是来买-春联的。
有家长领着和她俩差不多大的小孩来，见温芸一手好字，气度舒展，数落起自家孩子:干啥啥不会，吃啥啥不剩。
这时温芸展开一卷新联，问周子钰想要什么内容，周子钰数着红纸上的格数，给出两联。
上联:要事不做，万千金银入户
下联:闲人免扰，独睡日上三竿
横批:饭来张口
周围人哄笑起来，周子钰回瞪了她们一眼，看周围卖的那些春联，和自己这个也没什么区别，她们又笑什么?
写好的两幅对联，展在一边等风干，不少人看了以为温芸是摊主，拿着纸要她帮忙写对联。温芸解释了两句，把摊位还给正看下象棋的大哥，拉着周子钰从人群中脱身。
“哈哈，这下那大哥有得忙了。”
周子钰调侃着，说要是以后春节，来卖春联，指不定能赚一波。太阳已经出来了，比起清晨暖和些，周子钰肚子饿，随便找了个茶馆一坐。过年的时候，饭店都关了门，只有这些老伯老太聚集的茶馆开张。
古城茶馆里卖一种叫油茶的东西，说是特色早餐，于是周子钰叫了两碗油茶，一碟干果。她没来古城尝过早饭，以往都是在便利店买个饭团了事，于是在点之前特地问温芸。
“油茶你能吃么?有没有什么忌口。”
“可以，加胡椒就行。”
“老板!我的加个鸡蛋，她的加胡椒。”
油茶上桌，雪白的底上托着炸焦黄的脆馓子——一种极细的炸面条，吃起来像油条边。用绿斑纹搪瓷碗装，上来时直冒热气，肖似雪地里丰收的谷堆。
像林妹妹进贾府一样模仿温芸把馓子拌到稠油茶里，用勺挖起一角，入口前周子钰以为会像藕粉，而后差点吐-出来。老实说，如果对面是林冉她就吐了——这玩意像一-大碗咸猪油，吃了两口她就没了兴味，古城人真惨，天天吃这玩意。
用勺子翻着碗沿，周子钰吃得极勉强，看对面人似乎不讨厌这种食物，心里更加难受。恰巧这时有人在茶馆门卖腊梅，插在红胶桶里，嫩黄的瓣上水光点点。
叫老板进来，挑了一捧花形饱满，气味馥郁的，付了钱。温芸见她忽然对腊梅感兴趣，说道：“你要喜欢，我回去在院子里折给你。”
只见周子钰薅下一把腊梅，扔进油茶里，说：“不，我就想试试花泡油茶里什么味。”
对面温芸的眉头一点一点皱起，知道可能是觉得自己在玩食物，周子钰赶忙解释道：“屈原不是还朝饮什么坠露，晚餐菊-花瓣什么的么。”
这样模糊的说法竟真打动对方，温芸似乎也赞同这样的品味，把碗推上前一点，说：“给我两朵，好么?”
加入腊梅的油茶有了属于初春的清新香气，不过从味道上讲，更难吃了。秉持不浪费粮食的美德，温芸吃完了自己碗中的油茶，并从道义上督促周子钰吃了大半碗。
这顿饭选得不好，周子钰又说要请温芸吃别的餐厅，然而，春节期间，但凡营业的餐厅都已被预订一空。两人只得在古城内漫无目的地游荡。
几个捡垃圾的小孩子一路尾随她们，周子钰猜测他们大概想要自己手上打包的干果，随手把干果分给了那群孩子。温芸见其中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握着铁杆的手冻裂了，便把自己的手套给了他。那孩子没说谢谢，只是怯怯地看温芸一眼，转身跑到城墙边上躲着。
“小孩子真不懂礼貌，连句谢谢都不说，早知道不给他们了。”周子钰看着那几个孩子跑远，盯着温芸的手说道。
温芸把手揣进羽绒服口袋里，摇摇头，说：“算了，可能没人教过他们，不用和小孩子计较。”
周子钰觉得温芸这人奇怪，对别人那么好，自己又不怎么想活——换做是她，如果不想活了，恨不得把全世界人辱骂一遍。
晚餐在周子钰家吃，由于实在没找到饭店，最后折衷回家翻一下冰箱里有什么。冰箱里有不知道哪年冻的半只鸡，五花肉，温芸指使周子钰到楼下商店，买了一瓶啤酒半颗白菜，预备做啤酒鸡和白菜炖猪肉。
准备食材时，温芸发现周子钰不敢碰食物，用两手指尖掐着塑料袋洗菜。
“为什么不把手伸/进去洗?这样更快。”
“……我能说我觉得食物的原料很吓人么。”
“嗯?何以见得。”
周子钰忍不住吐槽道:“你不觉得如果人变成这样会很可怕么？”
看着对面的女孩咬着细白的手指憋笑，笑过之后说了句:“挺好的，君子远离庖厨。”
周子钰感觉温芸在讽刺她。
吃饭的时候温芸看见电视柜上有一个镂空盒子，里边放着九款不同样式的首饰，风格和周子钰那天给自己的相似。
“那些是什么?”温芸好奇的看着盒子里的东西
“什么……哦，这个啊，我做梦之后如果记得下来，就会把他们做成首饰。”周子钰一边往自己嘴里扒拉饭一边回答，温芸做饭太好吃了。
“梦?真有趣”温芸喃喃自语，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拿着筷子的手抵在下巴，笑着说：“上次那个噩梦还在我家，什么时候还你?”
“不用还，本来就是因为你做的，给你也算物归原主了。”周子钰放下筷子，想了一会儿，补充:“如果你愿意收下，我会很开心。”
没有人会拿噩梦作为礼物送人，但周子钰就是那么做了，温芸有些哑然，看着盒子里其他的几个“梦”却不由得好奇，那些又是什么呢。
饭后两人一起把新的春联贴上门框，算作给过去的一年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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