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魔。
沈清明想,姑且这么叫罢。
怨恨、责难生出妄念,怨是一切负面情绪滋生发酵的根源。
一旦怨念生起,恩情一点点覆灭。
滴水之恩未必能涌泉相报,反而会演变成升米恩斗米仇。
这么多年,花朝任劳任怨,但做的也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风花雪月的活儿,也会偶尔在微风吹过的间隙小小失落自己无法成为像端午、仲秋一般,对世人更具有意义的节神。
然而就是那么短暂一瞬,便是可乘之机。
唯独上巳,没想过成为尊神,也从不嫉妒艳羡旁人的权力,她唯一的弱点就是沈清明。
怨魔得到了花朝的天真,得到了寒食的热忱,得到了天穿的无畏。
有多天真认清真相后就会有多憎恶。
冷漠站在热忱的对立面。
而无畏的反面是懦弱。
所以世人想要摈弃的糟糕的弱点,都是怨魔最想要的。
而他一直试图得到的,却与之失之交臂的,就是上巳的一片仁心,寿身寿国,与同箕翼。
那么漂亮的一颗心,脏了的话,得有多令人失望啊。
可是历法却偏偏与他作对,让惊蛰带走了魂石,甚至为了不让他说出真相,对他下了禁制,让他误以为,只要他守约,花朝就会回来。
说来,怨魔实在费解,无亲无故的节神,偏偏长出了人心,学人讲什么感情,真的很可笑,他就想看看,当历法那些冠冕堂皇的谎言被戳穿,露出伪善的面目,这些节神还能不能忠心耿耿。
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要让那久别的恋人重逢。
当谎言露出冰山一角,沈清明对历法的怀疑甚嚣尘上。
那日在食人蹇,历法出现劝他以身入阵时他便有所怀疑,于是在前往上京布阵之前,他悄悄回了乾坤山。
除了召开历法大会,乾坤山不显山不露水,笼藏在迷雾之林里不见真容。
表面是一团缭绕的雾,实则是一个藏身的阵法。
且不说一路上有多少山精鬼怪,但是四通八达如同迷宫的无数岔路就足够让人七荤八素,
但沈清明自有办法。
平日里清冷高贵不近人情的节神,不知何时笼络了林中守灯的灯神。
与其说是灯神,不如说是小扑棱蛾子更准确,小小的一只,每次历法大会上,都会跟在沈清明身边打转,活应了那句招蜂引蝶。
从迷雾之林入口到乾坤山有且只有一条路,唤作乾坤道。
从仙女湾一路延伸到迷雾之林,那路隐没在白雾之中,可却没人敢贸然往里走,进去之后,就会发现两旁每隔三丈就有一盏灯,既是照亮,也是引路。
而这一路上的灯并不是一直亮着的,只有历法唤醒沉睡的灯神,引路灯才会亮起来,沿着引路灯走,就可以走到乾坤山,看到山脚下那一面镜子。
历法就在那面镜子里,长久地注视着面前的那一面湖。
那湖水里,有连绵起伏的群山,有蜿蜒向前的河流,也有人间百态,聚散离合。
沈清明走到迷雾之林,一本正经的人竟然吹了个流氓哨,之后树影婆娑,沙沙作响,那只小灯神就飞到了他的手掌心。
前路漫漫,一路上亮起小灯,很顺利走到乾坤山下。
他站在林中,隔着宽阔的湖面,看到镜子中数道人影纠缠着挂在历法身上。
那个从未离开过镜子的众节神之首,此刻狼狈仓皇地想要钻出镜子,可是他刚伸出一只手,就被抓了回去。
沈清明最终没有走出迷雾之林。
他只是在那处站了许久,想起,自从上巳离开后,他似乎就再也没有见过历法,每次都在只是密文传来吩咐。
也许,从很早之前,历法就已经不在了。
那时,并不知道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影都是谁,直到在深渊里,听到江之远提到花朝、寒食,他才恍然大悟。
这是历法遭到的反噬。
尽管不甚磊落,沈清明内心竟然有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
后来,一切顺理成章。
洪水横冲而出,汹涌迅猛,强大的冲劲像是穿透心脏从他心口骨肉里冲出来的,而事实也是如此,这阵点似乎在更早以前就种下了。
随着迸裂的水流,有什么锵然崩塌。
沈清明是从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成为了阵法的一部分了的呢?
初到此地时,空气中夹杂着一股久晴未雨时泥土的味道,有些呛鼻,他的嗅觉很敏锐,他只是隐约感觉到檀柘寺上空笼罩着一股压抑的气息,当他仰头试图看穿天上的玄机时,那股压抑的感觉消失了,可是隐约的震动随时而来。
就像是,从他身上发出的动荡,但又确乎能从地面感觉到震荡。
真正确定是那条黑龙之死。
那孽畜先后跟姜衡和柳中元打成平手,却轻易被巳予斩首,血溅檀柘寺,这事儿,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
檀柘寺一间古刹。
沿袭几百年之久,佛光普照庇佑,邪灵难以靠近,若是在此地布阵,自然而然能增强阵法的威力,可因灵光正气与伤天害理的邪阵相悖,歃血毁界才有可乘之机。
而沈清明一来就发觉到一件事,檀柘寺这个位置,是为了压制什么而存在的。
是以,他在佛殿门口同样画了一个阵,不过并不是对巳予说的什么隐身阵,而是一扇连接冥王殿的传送门。
当巳予摘了孽龙首级后,那股从四面八方压过来的紧迫感层层叠叠地逼近。
节神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是有预感的,那股压迫感挤压着沈清明,让他太阳穴一股一股跳跃着,他从来没有这般心神不宁过。
或许是因为做的差事相近,他和包阎王跟柳中元两人惺惺相惜,趋于本能地信任他们,所以才会把巳予交给他们。
姜衡脖颈处的那个纹路,让沈清明立马意识到,几个时辰之前,他脚踝处也出现过一道相似的若有若现的纹路,他迅速想到巳予说过在断头崖亲眼见到他火烧荔兰,可是他却没有一丁点儿印象,是以他明白,他也没能逃脱夺命蛛。
在巳予与林花朝对峙时,他似乎慢慢失去了五感,听不见巳予在说什么,甚至看向她时,感觉他离自己越来越遥远暗淡,好像跟那压下来的黑云融为一体。
而那个佛像里的虚影,朝他轻轻找了找手,眼前血色绽放,一声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唤,在勾引他。
巳予的脸变得越来虚无,又是一下灵光乍破。
识海里,反射出两道晃眼的铜钱的银光,让他陡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可是他无法反抗,四肢百骸里,似乎有无数道细小的丝线,操控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变成了傀儡。
铜钱掉在地上,两道银光攫取他的视线,就像猫咪追着挂在杆子上的毛线团。
他才得以在夺命蛛毒中保持一丝清明。
识海是很隐蔽的,那是节神在长久的修炼中产生的自主意识,就算是历法,也不能进入节神的识海。
更不消说只是一个日日借着历法的双眼窥探的怨魔,因而沈清明才能在堪堪躲过剧毒侵蚀,为了让他不那么防备,装作彻底入魔。
怨魔自信到近乎自负,大约是没想到处心积虑筹谋始终棋差一着。
巳予抽骨刺怨魔时,他差一点就前功尽弃,用了十成十的定力,才勉强忍住一剑刺向那魔鬼的冲动。
几百里山河破碎风飘絮,百姓浮沉雨打萍。
上京浩劫,洪流成灾难,了空破阵却正中怨魔下怀,牵连出更大的灾难。
如他所说,既然这世道是天道和历法所造,那就打碎,毁灭后重新来过。
风在吼,浪在啸,滚滚而去,淹没檀柘寺,奔腾不息,冲进早已碎裂崩塌的上京城,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上京城一片汪洋,汪洋迅雷之势蔓延开,九州十八郡很快都将陷入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洪灾之中。
他曾经用这种法子,让江之远成功俘获赵稷的信任一步登天,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江太傅,口口声声不屑于天道跟历法的纠葛争端发誓要成为大道的怨魔如今如法炮制,妄图倾天盖地,成为天地间唯一的王者。
眼看着滔天大浪淹没曾经的百里皇城,可却没有半分惊叫与哭声,漆黑的天色中,只有汹涌猛烈的水声,在万籁俱寂中,无声无息地淹没一切。
巳予只觉得浑身冰冷,心脏那处已经木了,连五感都已经麻木,耳边巨大的浪声变得模糊而遥远,眼前走马观花,都是沈清明的脸。
“软软,软软,醒醒。”
是沈清明在喊她。
不,不是。
沈清明中毒入魔,他认不得自己了,巳予有些绝望地想,他怎么会喊“软软”。
只是幻觉而已。
不,别听。
不,别醒过来。
可是下一瞬,腰被搂住,柔软的唇贴上来。
气渡进来,不小心泄一口,冒出无数的小气泡,“咳咳!”
巳予呛咳一声,冷冷的水拍在脸上,忽然感觉到骤然刺痛,她不会水,却仿佛忽然无师自通,游鱼打挺,她猛然睁开眼。
“——沈清明!”
沈清明用力抱住她,力道大得她骨头发疼,几乎要喘不上气,失而复得,大概是天底下最美好的词,他贴在她的颈窝,一遍遍地喊她:“软软。软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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