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思凡

人与城市,或许也有冥冥中的因缘。

好比她与香港,磨合几年仍旧会冒出水土不服的念头。

但能去哪里。

这个时代,看似路很多,四面八方,红的蓝色,都是指示牌。走起来,却往往比从前无路可走的时候更难。

空调水不知道从哪一幢楼飘来,接连两滴,正中景绮的眉心。

她抽出纸巾,边走边擦、边擦边怨。

怨这座人均GDP 5万美元的城市不肯掏钱维护自己的楼房,就连皇后大道上的石板街都是参差不平,差点一脚滑到底。怨和自己约会的人不够贴心,挑了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不管她到达得多么艰难。

她怨到连看到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笑脸都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女人便是这样可怜,一到生理期,受激素支配,怨气无时无刻不充沛。

走过一条街,水滴又来,正翻着白眼要抬头看,却听见路边行人纷纷急促的脚步声。

妙啊,天空落雨。专挑她不带伞的日子。

该死的天气预报真是半点信不得。

香港的雨,来势汹汹,不过三秒就有倾盆之势。

没有带伞的她当机立断举白旗。

她猜这场雨走的是忽然开始又结束的风格,于是躲进路边的一间7-11,逛来逛去,静候十分钟以后。

货架上的商品并无新意,密密麻麻都是舶来品。她随手拿了瓶矿泉水,结账前又抓了一包幺凤牌话梅。

统共2样东西,花费四十多港币。

虽然不是初初到港的游客,还是要感慨一声“钱真好花”。

谢骄显然已经到了餐厅,微信里的她看起来很不耐烦。消息里是各种语音、各种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精神分裂。

“我到了。你在哪儿?”

“Bonjour?Aloha?”

“表嫂,你说话啊!”

“王太,小的是哪里得罪了你吗?好怕怕啊。”

“再不来就把给你的礼物丢进维港。”

也难怪,谢骄向来是Last Lady,是将聚会氛围点燃到最**的那一束火花,奈何强中更有强中手。景绮次次预判了她的预判,次次比她迟到得更厉害。

当然啦,今日算意外。

景绮理亏,第一反应便是做小伏低say sorry,但sorry打到一半,冒出灵光,又删了重写。

她写:“铜鸟一觉醒来,时间已经飞行了三千年。太阳还是那个太阳。”

这是她上午看展时候偶遇的一句话。展厅里,人头攒动,灯光明灭,字迹闪烁了好几回她才看清这句话的全貌,而后它就像生出翅膀,带着惆怅飞进了她脑海。

时间无穷尽,日月星辰永恒,人类渺小到只可拥有百年不到的呼吸。

三千年后,仿佛不曾来过,再无人会记得。

你看到不会觉得难过吗?

谢骄很快回过来一句:“什么鸟不鸟的?”中华文字博大精深,她粗俗得不加掩饰。

景绮再也没法继续悲春伤秋,也不知道谢骄在社交平台上的那些粉丝知道了她的真面目会不会自戳双眼。

外人眼中,谢骄的人生优雅、光鲜、且松弛,不必像普通人为五斗米折腰,不必担起家族沉重的责任。吹的是太平山顶的风,玩的是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谈的是“存在”、是“契约”、是“客观世界”和虚无缥缈的一切,唯一的烦恼可能是要思索如何打发走某些缠缠绵绵的前男友。

谢骄自称是在致敬香奈儿女士,这几年都是非黑即白的穿搭,唯有肩上斜背的那只kelly danse显眼,海葵紫,神秘又出挑,陪着她像龙卷风一样出入在世界各地的佳士得和苏富比。当然,这在景绮看来纯粹是因为她懒得搭配。

当年谢骄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直接回了上海,一边在证券公司实习一边在西岸经营画廊,办过不下十次展览,主攻中世纪藏品,对提香、拉斐尔、波提切利的正史野史比对自家祖宗更熟悉,后来发现利润增长还不如地价涨幅,兴趣锐减。

前两年她交了个演员男友,心血来潮,跟着混进了内地娱乐圈。一开始没什么路子,纯粹是拿钱砸开了内娱的大门,社交平台上隔三岔五就是给某部电影包场打call、替一些咖位小到都算不上明星的明星庆生。不过她发小红书的时候是不肯光秃秃地说自己包了哪场电影、见了哪个明星的,她要写作品赏析,抛几个专业名词,谈几句希区柯克、是枝裕和,扯一通叔本华和黑格尔哲学体系,好将自己和无脑蹭流量的网红区分开来。

当然啦,她肯定是没时间自己写的,专门养了两个写手,一个复旦大学的,一个哥伦比亚大学的,算是囊括中外。

就这么混着混着,男友都混过了好几个,谢骄真的混到一个让家族长脸的机会,参演了一部献礼电影,虽然露脸不到一分钟,但不妨碍她在首映当日在小红书上亲自发万字长文抒发爱国情怀,措辞坚毅刚强,犹胜入党申请书,连带着王氏的股票都在港股涨停3天。

最近呢,她正在为大英博物馆里的青花瓷们发声,同一时间联合苏绣传承人开发了一批青花瓷图纹的汉服,两三千的中高端定价,在经济下行的当下动不动就售罄。

这么多年,景绮愈发清晰地认为,谢骄本质上就是个追名逐利的商人,完完全全继承了王家基因。

在他们眼中,世界完全可以二等分,自己和普罗大众,利益和垃圾。

也许是因为景绮已读不回,谢骄在微信上发起了威胁:“太阳是不可能变成月亮的!你给我马上到达。”她甚至发了一排砍人的emoji。

景绮无奈失笑,将手机塞进了包里,然后义愤填膺地走进了一地积水的街。

落座第一句话,景绮先发制人:“你得赔我鞋。”她微微翘起鞋尖。

“哈?湿这么厉害,你怎么来的。”

“巴士转地铁,再用两条腿。”景绮语气哀怨,胜过灰姑娘。

“谁不知道Matt车多,上个月又买了辆古董Dino。你怎么不开出来晃晃?”景绮敢打赌,谢骄绝对是故意的,她不可能不知道这辆Dino背后的故事,但景绮拒绝绕进这个话题。

她回道:“跑车么,又要防晒,又要防雨。何况老爷车,开起来还不如特斯拉。”

“你这话,马斯克听了都够哭一天一夜。”

“别扯开话题,赔鞋!”

谢骄歪头,斜斜地瞄了一眼对方脚上的Hermes,奢华牛皮水迹斑驳:“不会吧,表嫂。几千块的鞋,你还要跟我计较。”

“几千块诶,我不过是个在家带娃的家庭妇女,哪能像骄骄总一样不当回事。”

“咦,重新定义家庭妇女啊。”买、汰、烧,哪一件活和她沾边。

“我宅家,又是妇女,怎么就不是家庭妇女。”景绮翻看起菜单,继续和她诡辩。

“是是是,您是21世纪新家庭妇女,上午看展,午间聚餐,晚上在家搞创作。请问你下一站是去健身房还是美容院呢?”

“我吃完饭就要赶回家的好嘛。已婚妇女,家里大的小的一堆破事,被栓得紧紧的。”景绮皱着眉信口胡诌,注意力却全在菜单上。牛排想吃五分熟的,龙虾最好用芝士焗,熔岩蛋糕也想吃,处于生理期的她拥有世界上最好的胃口。

“真辛苦,那过年的时候让老爹给你颁个奖呗。”

“不必!”景绮连忙从菜单里探出头,“你知道的,我是个i人,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王氏家族枝繁叶茂,但凡有“王”字顶上那一横的都想要把自己贴在这棵大树上,其间险恶关系没个十几年道行根本摸不着门,她没兴趣也没精力去做那只出头鸟。

谢骄差些笑出声:“你想安安静静过日子?然后你昨天在高尔夫球场废了人家一条胳膊。”

港城太小,八卦只消一天一夜就能传遍1000多平方公里。

景绮扮傻,几秒后才捋起耳下碎发,假装想起来:“意外嘛,那么远的距离,我怎么看得清。我也是不小心的,你可不要跟外人一样以讹传讹。”

“拜托,这是包间!跟我还要装。”

景绮因此冷哼,轻飘飘地甩出四个字:“他活该呀。”她语气就如昨日那记球,一听就是出自一个被社会规训得很好、完全没有攻击性的女人,却偏偏拥有邪门的力量。

景绮此刻又回想了一番,发现自己昨天的损失其实不小,又是在出事之后扮演脆弱惶恐的小娇妻模样,又是一路陪着去医院和家属鞠躬致歉,赔哭赔笑最后还赔上一笔钱。

于是她决定午餐追加一道烤鸡翅,必须大卸八块、大啃特啃!

“听说那人在球场上提起了当年赵家的事,嘴上对赵意田也不干不净的。”谢骄八卦地乱眨眼睛。

她今天的睫毛涂得尤其浓密,又画了蓝绿色眼线,眨眼的时候如同一柄孔雀羽毛扇,再配上她身上剪裁嚣张的Mugler秀场最新款连衣裙,如同一只黑衣女巫坐在她那包容万象的广阔森林里,繁花瑰丽、香气馥郁,身后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刚刚带回的宝藏。

景绮敲击玻璃杯,打断谢骄:“你这是听说嘛?跟在现场装了摄像头一样。”

“我就是好奇嘛。人家都是要清君侧,四五房太太抢一个丈夫,轻则对簿公堂,重的你死我活、永世不得超生。你倒好,还挺护着白月光的,你难道想给Matt再娶一位吗”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懂不懂法啊!来,我给你科普下。1969年港府就确立了一夫一妻制度,自1971年10月7日开始,香港施行《修改婚姻条例》,废除了纳妾、兼桃等,在香港缔结的婚姻,必须意指一男一女自愿终身结合,不容他人介入。Miss谢,你知唔知啊!”景绮秀了一把自己的记忆力和粤语水平。

谢骄乱翻白眼:“Stop!我不过是好奇多问一嘴。”

“你好奇什么?你这个只恋爱不结婚的女人。我还好奇你呢,恋爱有什么好谈的,男人来来去去不都一个样子。”

“多巴胺懂不懂啊!一听就是在婚姻的坟墓里睡了很久的女人。”

“至少我在坟墓里过得比在其它地方好。”景绮回赠白眼,而后唤进服务生点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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