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冠知道，苏灿很怕疼，那是她曾经三年住院经历留下的常人难以体会的疼痛阴影。所以，对苏灿来说，这样的离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早晨，秦冠喊苏灿该起床了，没有动静。他趴在床上看她，她的表情还是跟他说晚安时的安详，嘴角带了一点笑。
刚刚入冬，在安静的睡梦中，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她终究还是输给了这个冬天。秦冠拉着她的手，蹲在地上，哭了很久，泪水滑过她的手，滴落在地板上。房间里的低声呜咽，慢慢地串成一串“灿灿，灿灿，灿灿……”
秦冠把苏灿的骨灰葬在了老家附近，这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生命灵动，苏灿喜欢这里，自己百年之后也会葬在这里陪着她。
苏灿去世后，秦冠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抚养秦安上，秦安自己自律上进，不用他多说什么，自己督促自己学习，变得越来越优秀。秦冠本就工作能力好，现在专心致志地搞工作，升的很快。他都四十多岁了，也没人再拿他的脸说事，况且他个子高，身姿挺拔，性格也和气，慢慢的成熟稳重的魅力显示出来。
两三年后，周围的人都知道他能挣钱，又对媳妇好，就有人给他介绍二婚带孩子的年轻貌美女人。
他出于礼貌见了对方，想着，若是苏灿现在还活着，倒的确是身材样貌都比不过对方的。不过苏灿不喜欢拿人作对比，可能会假意酸溜溜地对他说：“你去找啊！”
见了几个，过后从不联系，后来介绍人问他：“到底哪里不好？”
他说：“哪里都很好，是我的问题”。“哪哪都好，可惜，哪哪都不对。她们不是灿灿，不会是我的妻子！”灿灿是他的妻子，这句话他在心中日复一日地重复了很多很多次。
秦安后来大学毕业的时候，问他：“爸爸，妈妈走了好多年了，你还不能走出来吗？”
秦冠犹豫着该怎么跟儿子说，然后他指着心口的位置：“有些东西啊连着心中血肉，双腿向前迈着，心却在原地。我不认为那里是痛苦的根源，相反，那里有我的鸟语花香，满树花开。我的心上人住在那里，那就是我最美的世界，隐秘美好安宁。”
秦安听懂了，不再过问，只是郑重地说：“爸爸，我希望你能幸福，最起码你的后半生是安康的。”
秦冠笑了笑，“我一直都很幸福。”
她走了，她的习惯却留在了他的生活里。
有一年，他们无意间翻出了当年的同学录。那年班里统计，你们长大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写，工程师。
她先写的医生，可能觉得对她而言不太能实现，就又涂掉，接着写了一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苏灿很爱看一些闲书，但是她看的时候是娱乐性大于功利性，你要问她，这本书讲的什么，她总是吭吭哧哧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过后你会惊喜地发现，在她与你聊天的时候，那些东西已不知不觉融入她的思想，成为她独特的观点，用她简单通俗的语言表达出来。
秦冠发现，生命里或许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对着你笑一笑，跟你说一句话，心里就全是温柔，全是满足。
秦冠六十岁退休的时候，单位要返聘他，他拒绝了。他买了一辆房车，开始行万里的征程。苏灿没有机会走的路，他带着她的相片陪她一起走。他录了很多视频，开头的第一句话，一定是，灿灿，我们来到了云南大理；灿灿，我们来到了内蒙草原；灿灿，我们来到了冰岛；灿灿，我们来到了罗马尼亚……
他去了很多地方，拍了很多视频。
后来秦安把他爸拍的视频放在了网上，小火了一把，引起很多人的合拍，因为秦冠的视频里总会空出一个人的位置，让人觉得他的视频不是一个人的单独旅行，是两个人的结伴游走，他跟那个人碎碎的说着家常，介绍着风土人情。
秦冠七十岁的时候，安心在家练书法，以前苏灿说，她要是六十岁以后，就在家平心静气地练书法，修身养性。后来秦冠书法竟小有所成，春节时，邻里还会向他讨要对子。大家都喜欢这个和气的小老头，老头也大方爱笑，喜人得很。
秦冠八十岁的时候，去跟儿子媳妇一块儿住，孙子是体育生，练滑板，砸的楼下石板邦邦响，老有邻居向物业投诉。后来秦冠索性拿出所有积蓄，买了栋小别墅，孙子在自家门前玩，总没人说啥。秦冠受苏灿影响也喜欢安静，就住在三楼，偶尔从三楼往下看孙子，朝气蓬勃，满满的青春活力，那是苏灿一生都在羡慕的健康光泽。他看着孙子，喃喃自语：“灿灿，快看，看我们孙子！多么健康的孩子！你要是活着，会不会开心得很？”
秦冠九十岁开始老年痴呆，他忘了很多事，很多人，只是他每天早上起来都会说，今天变天了，我要给灿灿穿羽绒服了，今天太热了，给灿灿吃一口奶油冰淇淋吧，她喜欢奶油的味道，又想一下，不行不行，灿灿受不了凉。今天天气好，要给灿灿洗头……睡觉的时候，他说，灿灿，晚安。
他变成了老小孩，老小孩的心里住着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女孩。
后来，秦安回到母亲的老家，把父亲跟母亲合葬在一起。带了一个箱子，那里面装着秦冠生前准备好的遗物。有一张合成的照片，黑白色的，是四十六的母亲以及四十六岁的父亲，母亲去世那年，父亲去照相馆郑重拍了一张照片，他八十多岁的时候让孙子P了又P，一会儿说灿灿会觉得丑，把疤弄掉，一会儿又说，没了疤，灿灿就找不到自己了，后来孙子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给秦冠额头P了一条发带，恰好遮住眉间的那道疤。孙子说，完美！老头给孙子唠叨：“你奶奶啊，喜欢帅的，爷爷，下辈子要做个帅小伙儿。”孙子哈哈大笑，以为爷爷开玩笑。后来在爷爷的笔记中看到，他们年轻的时候，其实彼此都不在对方的择偶范围内，她喜欢帅气儒雅有气质的，他喜欢开朗热情的，可最终，他们屈服于现实，成了对方最好的选择。他总共留下八本笔记，六本抄的都是梵文佛经，孙子看不懂。一本是关于妻子的日常记录，一本是关于他自己的，这本的最后一页是用毛笔篆书写的，如果有下辈子，我还要和灿灿在一起，神明啊，请让灿灿还记得我。
秦安翻过那张黑白合照，背后醒目的写了四个大字，吾妻苏灿！
下面还有八个小字：丑夫秦冠，天作之合。
秦安的妻子看见后，笑了笑，说道：“爸爸真是个老小孩。”又接着问秦安：“你说人有下辈子吗？”
秦安看着照片上微笑的父母，说：“我希望有！你看他抄了那么多求来世的佛经总不能白抄吧，他啊，连遗照都坚持要用四十多年前的照片。”
他们本就同岁，在她逝去的那一年，执意也要留下他当时的容颜，等着她，一起慢慢变老，也算相携白首。
灿灿，若有来世！
你要记得我啊，
你要认出我啊！
我们一起无病无灾地活到八十八，不，一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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