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沉月

1.沉月

月色满落莲溪,林间簌簌而响。

沉月谷十年来似乎从未变化,只有溪上银莲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周而复始。

今晚夜色如幕,月华如水,倾泻谷地,亦撒上暮卷瘦削的身体。

少女玄黑如缎的长发从肩上滑落,苍白的肌肤微微透射月光,一双墨青色的眸子深处含着星点细闪,如同冰晶散射光华般摄人心魄。

房内不曾燃烛,暮卷就这样慵懒地趴坐在窗边,静观月下银莲在水面浮动,沉浸其中。

可惜,有人轻叩房门打破了宁静。

吱呀一声,一头花白的老妇人推门而入,头戴一支朴素银簪,秉烛而入,另一手托着刚熏暖的白衫。

烛火摇曳,照出老妇人下颌上的陈年瘢痕有些可怖,生人初见时会害怕,但暮卷已经习惯。

她回头循着烛光看去,薄唇微动,“婆婆,时辰到了吗?”

阿念婆婆点点头,望向莲溪。

不知何时,萨埵师父已经在岸边枯石上静坐了。

合上木窗,婆婆退至房外,少女换上白衫,衣上残留着丝丝暖香让她心安。

夏夜凉风穿堂而过,老妇人举烛前行,少女随后。

至莲溪时,萨埵师父正闭目盘坐在枯石上,手中念珠周转不停,已然入定。

暮卷自胸间气海提起真气,任由“凝霜”之力充盈气脉,而后涉水前行。

冷冽的溪水裹着寒意一点点浸过衣物、透入肌骨、直至胸口被淹没。

抬头看到月光皎皎,暮卷忽而想起昨夜趁着月色出谷的师兄舒煌。

原本按照师父与师兄父亲约定,暮卷、舒煌二人要在沉月谷闭关十年。

可昨日一早师兄家中急信到谷,母亲急病,令他速归。

事急从权,师兄和萨埵师父商议后只能破例归家,师兄当晚便拜别三人离谷。

算算日子,十年之期只余半年,如今小小顽童将近成年,师父和婆婆也可尊翁媪了。

师父手中念珠摩擦碰撞的细微声响提醒了少女,他灰白的须发在微风中稍显凌乱。

“唉……”水中的少女不自觉叹了口气。胡思乱想中,月轮渐沉,仿佛要坠入莲溪。

“心神不宁,难入境界。”师父已经从枯石上跃下,背手离开。

暮卷估摸子夜将过,今日夜课可以结束了,便溯洄上岸,贴着湿衣的冰晶凝得比往常透亮点,她剥下一小片,对月端详,五彩斑斓,着实好看。

婆婆已备好暖汤和衣物返回岸边。

回到房内,少女敛去功力,换上干燥衣物,试探着嘬了一小口暖汤,有点烫。

“婆婆,以后不用每日准备热汤了,我已经没那么怕冷了。”

她本想伸手去拉老妇人以宽慰,却被婆婆的体温烫得缩了回来。

阿念婆婆收拾床铺的手也停下来,脸上瘢痕抽动,情绪激动起来。

“婆婆,我一会儿就恢复了。”暮卷赶忙端起碗,忍烫将暖汤一饮而尽,不愿婆婆再难受。

婆婆询问式地向暮卷腹部一指,暮卷摇摇头。

她依旧没有月信。

上个月婆婆闹着让女医入谷,女医诊治后说暮卷的身体已经异于寻常女子,血脉凉寒,怕是伤了根元。

从那时起,一向和善的两位老人家没少因为这件事争执。

婆婆双手会快速比画,仿佛结了许多神秘法印,萨埵师父往往坐着闭目不语,掐断了二人的交流途径。

此刻,暮卷看着婆婆帮自己掖好被角后气冲冲出门,独留一盏残烛在角落,她知道两位老人家今夜恐怕又要置气了。

不过眼下这暖和被褥实在让人犯懒,顾不得更多,少女打着呵欠准备睡下,随手凝了一缕霜寒,直直往那烛火射去。

黑暗充盈房间的瞬间,一声轻微的异响却彻底驱散了少女的倦意。

沉月谷太静了,任何一点不同于平常的声音都足以让暮卷惊觉,她笃定:窗外有人!

沉月谷迷瘴四布,没有师父引导,常人根本进不来,而谷内昼伏夜出各类野物动静从未这样沉闷。

难道是师兄去而复返?

不,师兄无须如此鬼祟,暮卷催动心法戒备起来。

就这样在黑暗中隐蔽了一会,来人以为暮卷已经睡下,站起来准备有所行动。

少女看准时机,翻手便朝声音所在推出掌风,木窗应声而破。

那人身手敏捷,毫不迟疑,转身腾跃上枯石,迅速从腰间拔出一对异形短杵交叉跪持,护住面门。但还来不及运转内力相抗,只能任由暮卷掌风中带来的寒气攀上武器。

借着月光,暮卷看见此人全身黑衣,裹遮得严严实实,虽然跪坐在石头上,但瞧得出身形比师兄壮实些。

“何人擅闯?”少女用冰脆的声音一字一句叩问。

黑衣人起身,抱拳致歉,“在下为寻人而来,并非有意惊扰姑娘。”

“三更半夜,形迹鬼祟?”暮卷喝问,凝气起势要再攻,她虽少见外人,但关键时刻并不怯懦。

黑衣人见状赶紧又摆出防御姿态,着急解释,“姑娘,此地四处迷瘴,我实在不得入内。若不是昨晚有人解阵离谷,叫我偷见了阵法密处,哪能进……”

话音未完,少女已转圜掌势,由下往上撩起两刀掌风,寒意扑面而来,比前一掌又凌厉许多。

黑衣人不得已从枯石上退下,稳稳落在莲溪对岸,硬瞧着掌风在那枯石上刻下两道痕迹。

“姑娘,请容我把话说完。”黑衣人抓住空当,见缝插针地蹦出字来。“我为寻萨埵上师而来,在谷外徘徊十余日,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暮卷正想往外逼去,只听见师父的声音在房外悠悠响起,“何人寻我?”

黑衣人见萨埵上师现身,立马收好武器,取下面罩,端然一拜,恭敬道,“师伯,我乃准提上师弟子棐陀,受师命特来寻您。”

月光照出他的面庞,眉宇间颇有些英气,棕色头发卷在脑后,藏在阴影下的眼睛却看不清晰。

棐陀拜完转过目光想寻暮卷的身影,但少女已退回房内。

刚才急着出招,暮卷忘记自己只着内衫站在窗边。

这会师父在外应对,她便赶紧退回暗处,婆婆已进房把她护在身后。

“罢了……”师父叹息一声,“今日夜深,你还是明日登门吧。”

“师伯,来处迷瘴重重,我实在没把握全身而退。”少年有些着急,“务必请您收留一晚。”

师父思忖片刻,“这……谷内并无客房,你不嫌弃的话,柴房委屈一下吧。”说罢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暮卷听见少年随着师父远去,放下心来。

婆婆拉了拉她冰凉的手,看着破窗碎屑一地,带着她去自己房间休息。

暮卷虽然一肚子的疑惑,但熬不住困意,挨着婆婆沉沉睡去。

只可惜,今夜噩梦袭来,轰鸣的雷暴声塞满了她的脑袋,雨幕冰刺般扎穿她的皮肤,她变成一个孱弱的小女孩,趴在师父的背上,瑟瑟发抖。

下一秒她又似沉入寒潭中,张开口鼻想要呼吸,却只觉得被冰水灌满胸腔。

快要窒息时又被人向前推入莽原,锋利的野草割伤了她的肌肤,她看见自己的血升腾成血雾在梦境中弥漫。

暮卷已分不清这是虚幻的梦境还是真实的记忆。毕竟她已经记不清八岁前的事了,她的回忆是从十年前和师父、婆婆、师兄一起离开丹羲派,避入沉月谷开始的。

梦魇又至,暮卷睡得并不好。一夜混乱不堪的梦让她很疲惫,直至聒噪的林莺鸟将她唤醒。

少女醒时,日光已照上床帷,她揉了揉双眼,看着阳光落下的位置,眼底氤氲才稍稍散去。

一阵香味飘来,那是婆婆炖了她最爱的鱼羹。

暮卷赶忙换好綌布葛衣,用荆条随手挽髻,胡乱擦了把脸就往厨房跑去。

一头扎进前厅,她才想起来谷中还有外人。

师父瞧了一眼潦草的女孩,并不意外,这场面显然司空见惯。

厅上的棕发少年却被突然闯入的暮卷吓了一跳,随后又被她愣住的表情逗笑,别过脸压住嘴角。

看来昨夜溜进谷内的黑衣人就是他了。

当然,暮卷无暇细究,肚子饿可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师父,我先去吃饭了。”她穿过前厅,继续向厨房跑走了。

少女远去之后,厅上的老人开口。“棐陀,你的来意我已明了,但我遁世多年,不愿再涉身其中了。”

“师伯,梦华非您故土,您又是前代大德的亲传弟子,何不返回婆娑,与隐宗余脉共图复兴。”

老人合上双眼,前尘往事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

“师侄,我盛年之时无力保全隐宗,如今心境残破,更遑论帮助隐宗复兴。”老人微微叹气。

听到老僧言及往事,棐陀抓住机会劝说,“晚辈听师父提起过,十多年前显宗大德摩诃奸计得逞,哄骗圣后剪除隐宗势力,致使各级弟子被清剿殆尽,王都之内血流成河……”

“只是并不知道,当年隐宗衰落后,摩诃攫取婆娑王军权力自封伪主,反过来囚困了圣后。没多久圣后病重归林,圣女迦洛又被软禁不能承继大位,如今伪主摩诃已把持教政十余年,莲母真血遗脉已完全受制于显宗。”

“师父命我前来寻您,自然……”棐陀停了一下,压低声音着重说道,“……自然是国内隐宗弟子已成气候,乃扶持莲母后人重掌教政的绝佳时机。”

萨埵起身独自行至正厅挂着的画像前。

棐陀一进来便认出这是一垂目交脚倚坐的莲母佛像,小小几尺画像,却能领略其粗粝朴拙的风貌,与婆娑界内华美冗繁的莲母法相很不一样。

萨埵双手结莲母印,开始轻声诵唱经文,棐陀在后同结法印,跟随默念。

待经文诵完,老僧走上前去,双手恭敬揭开佛像,从后面的石龛中取出一个包袱,郑重交予少年手中。

“当年王都巨变,上师涅畔意外亡故,弥留之际将衣钵托付于我。”

萨埵深深看了一眼包袱,轻轻摩挲,“如今准提师弟既然能收拢隐宗旧人,又有意助隐宗重现气象,这法衣你便替我带给他吧。”

“师伯,我……”棐陀心虚,师父虽提到了衣钵传承之事,但他不仅为此而来。

老人抬手止住了少年的话,“师弟擅长筹谋,我一直认为他才是隐宗下一任大德的不二人选,我从来只是个武痴。”

萨埵望向远方,若有所思“若当年上师择他随侍左右,说不定就不会有那些惨事了。”

萨埵老浊的眼睛收回来正好对上棐陀年轻的双目,“准提,他会明白的。”

幽静的山谷中,传来暮卷清脆的呼喊。

“师父!饭好了!”

老人眼里重现神采,他拍了拍棐陀的肩膀,认真盯着他,“沉月谷此地,还请师侄保密。”

棐陀手托法衣,肃然而立,郑重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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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中莲隐记
连载中秦卷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