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见到独孤怜,是在他刚坐上浴火宫主之位的那一年。
那是二十一年前,那年他只有十五岁。
彼时独孤殿是魔道最大的势力,每逢除夕,魔道大大小小的势力都遣使者入独孤殿送礼,他作为新上任的宫主,自然亲自去了。
那一日大殿里人多,嘈杂得很,独孤怜大概早便不记得了,他却一直铭记在心。
他见身居高位的男子一袭黑衣,说不出的威严。远看之令人心一惊,便不敢再妄言;近看之却觉那人如玄冰雪雕成,冷到了骨子里。
旁人皆臣服于那人的威压,唯有最年轻的他,一身的轻狂意气,不知天高地厚。想着若是拉得那人从云端跌落泥潭,踩断他的脊柱践踏他的尊严……
他这样想着,走得更近了,却看清了那人的脸。这般尊贵孤傲的气场,却偏生着张极阴柔的脸。他不觉心便痒了……
若是让那张孤傲的脸染上红晕,让那双清明的眼目光涣散……
“浴火宫?”
那人从他的青衣辨出了他的身份,声音清越琳琅。
“臣风琉璃,现任浴火掌宫,见过魔君。”
他平日里自称本座,那一日他自称为臣。
他试图下跪,双膝却被一阵风托住了。
一个独孤殿弟子悄声对他道:“你如此年轻有为,魔君惜才,不会让你跪。”
这大抵是收买人心的法子罢,旁人受了这等恩泽必定万般感激,但他不同,他脑中想的是,若是有朝一日,那人能跪在他跟前,一模一样的称谓,求着他或者臣服于他……
那人许是愣了一下:“孤从未见过你。”
“才上位的。”他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臣上月方杀了兄姐,取了这个位置。”
单调的掌声响起,是那人轻轻拍起了手:“你所为,纵使百年内孤也未曾见过第二个。弑父弑兄,试问魔道中有多少人狠不下这个心?风琉璃,你以后定会大有作为。”
——风琉璃,你以后定会大有作为。
那人预见他未来大有作为,却不想这作为过大,使得魔道大小势力重新洗牌,直到魔君易位。
他记得独孤殿覆灭那日,那人孤身请降,跪在他面前头也抬不起来。
“罪臣独孤怜……请降!”
……
那人分明是个男子,身上却带着比寻常女子更重的阴气。
那阴气在独孤怜体内积攒了九百余年,加之他修为强悍,于风琉璃而言,竟是双修的上乘之选。
独孤怜起初反抗得厉害,到后来也麻木了,任他揉圆搓扁,不吭一声。
他终于踩断了独孤怜的脊骨,磨平了他的锋芒,践踏了他的尊严,从此他在自己面前再也不能有一丝的傲气。
他反而觉得无趣了。只是这时再回去看他后宫那些女子,竟一个也不入他的眼。
他想了很久,觉得自己可能有断袖之癖。
但再看那些男子,他又觉得阳气过重,甚是恶心。
后来他遇见了夜含,那人身上虽说没什么阴气,却是生得雌雄莫辨,漂亮得紧。他第一眼便觉得,也许就是这人了。加之夜含也切实是喜欢他,他便将那人带回了浴火宫。
只是再相处起来,他又觉得夜含更恶心。
阴柔和娘是两个概念,显然独孤怜是前者,而夜含是后者。
这个也不对,那个也不对,那么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想不通的事,他索性不去想。估摸着时日,中秋又要到了,秋颜山上的阵法该开了。他该去见见师父,见见阿姐,顺道拜访秋颜真人。
夜含见他收了行囊,问他要去哪。
风玲珑的事情,他觉得不好对外人说,但他要去秋颜山这个是瞒不住的,于是他道:
“去秋颜山逛山市,顺便看看秋颜真人。”
夜含便要求了一起去。
他没多想,便应了。
……
进山市的那一刻起,他便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阴寒之气。
独孤怜么。
他跟来作甚么?
他原本只是随意逛逛,看见什么喜欢的便买了,但经过那个巷口时,他忽然起了莫名的报复心理。
报复谁,报复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心里觉得郁闷,非要做些什么解闷。
于是便有了巷子里的那一遭。
他不知道的是,事态正是从那一刻起脱离他的掌控。
……
他再没收到任何独孤怜的消息,那人好似从此便淡出了他的生活。
他本可以直接去找独孤怜,奈何他拉不下那个脸。
他有时也笑自己,不是魔君么,他要什么没有,怎么会这么在意独孤怜的看法?
某日他再次听到了独孤怜的消息,却是一身血污的战轻眉撑着最后一口气闯进如焰殿,留下最后一句话:
“独孤殿遗民起义,此番声势浩大,臣听闻……独孤寒缺也在其中。”
于是战氏最后的血脉命丧当场,事后查出来那身血都不是致命伤,真正杀了战轻眉的是添堵在她胸腔内的一团霜。
对独孤殿的遗民,风琉璃也不好赶尽杀绝,奈何他们一直对浴火宫怀恨在心,时不时会有小规模的起义,只是不成气候,很快便被镇压下去。
只是这回不同,独孤怜的到来无疑使那些人有了主心骨。
至于缚灵锁,大抵独孤怜想了什么法子解开了罢,只是如今这些都不是重点了。
魔道再一次被重新洗牌,黑色的浪潮摧枯拉朽。
最后一日,残阳如血,烽火冲天,烈焰在他们身后熊熊燃烧。
独孤怜身形纤细却笔挺,披一身鲜血,比喜服更红。
风琉璃垂首站在一旁,周身几处关键都扣了缚灵锁。他知是无力回天,咬咬牙弯了膝盖,却被一阵风托住了。
“跪什么。”独孤怜没看他,目光落在四周的焰上,语气极轻地却是在对他说话,“走罢。”
很奇怪的一个举动。这本是立威的大好时候,独孤怜却主动放弃了。
四周的人皆是疑惑不解,窃窃私语着,无外乎是揣测着独孤怜的心理活动。
风琉璃虽不知原因,但他隐隐觉得,似乎就该是这样。
他不会跪独孤怜,十五岁是,二十五岁亦是。
若说风琉璃以魔道最弱的浴火掌宫之力四年夺得魔君之位是魔道史上的奇迹,那么独孤怜一介完全没有兵权的俘虏带领一群完全没受过系统训练的、杂乱无章的遗民两年夺回魔君之位,就是魔道史上的神迹。
仅仅两年。
一个完全没有兵权的俘虏。
一群完全没受过系统训练的、杂乱无章的百姓。
世人感叹独孤寒缺不愧为独孤殿尊,唯他有种挫败的无力感,同时心头像是窝了一团火。
他该恨独孤怜的,那人毁了他的浴火宫,夺走了他的魔君之位。
他也确是满腔恨意,但他却对独孤怜恨不起来。也许因为这些远不及独孤怜曾经受过的,他换位思考后觉得六年前的自己更过分。也许有别的原因,但他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那次让他深刻地意识到,他和独孤怜,从来就是两个阵营的人。
“那可是独孤寒缺啊。他做魔君少说也几百年了,魔道还有谁比他活得更久、经历得更多?败便败了,正常啊,正常。”押送风琉璃的人拍拍他的肩。“他是个惜才的,不怎么计前嫌,大抵不会对你怎么样。”
风琉璃面上罕见地没有笑意。
他道:“若是这样,那便最好。”
……
独孤怜也将他囚在自己的寝宫,他想这怕不是要对他原样奉还。可独孤怜却没对他做什么,只是偶尔看看他,见着他都是小心翼翼的,仿佛他是一只鸟雀,那只大猫生怕惊扰了他似的。
用一个话很糙但理不糙的比喻……猫一般不会关心一只鸟,除非它想把鸟抓来吃。
终于某一日,大猫对他挥起了黑色的爪。
独孤怜从不饮酒,那一日却好似醉了,睁着迷茫的眼往他身上凑。
大猫喃喃道:“我喜欢你……”
……
惊天地泣鬼神。
风琉璃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独孤怜为何会喜欢他。
他不记得他答了什么,只记得似乎没应,还说了些伤人的话。
那之后,独孤怜日日都来。
他应当是觉得捅破窗户纸了便没什么好顾忌的,什么尊严什么脸面都不要了,很是粘人地缠着风琉璃,各种各样幼稚的情话、无数个他们在一起的好处,他满脸向往地说着、期待着。
风琉璃记忆最深刻的一次,独孤怜对他说了一番话。
独孤怜说,他是极阴天魔体。
风琉璃手一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他幼时在幻影楼长起来的,后来又有了玲珑殿那一遭,他对天魔体这个词极为敏感。
独孤怜不知情,很认真地对他说:“这在与男子双修上,算是大乘。”
幻影楼是天魔体的避难所,而天魔体之所以濒危,不光是因为他们上下皆可入药,更因为他们是天生的双修炉鼎。
风琉璃想过要保护每一个他见到的天魔体,自然不会让他们被做成药物或者沦为炉鼎,他更不会成为那个加害者。
自师父逝后,他遇见的天魔体只有一个,他护了那人很久。
但第二个竟是独孤怜,并主动提出要与他……
风琉璃轻轻摇头,道:“莫要自贱自轻。”
独孤怜不知他的心理活动,以为又是如往常一样的推辞之说,便没在意,一个劲往他怀里钻:“反正你早也试过了……”
风琉璃一怔。
是了,他曾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那个加害者。
当时独孤怜反抗过甚至求饶过,他都没有理会。
风琉璃觉得自己真该死。
如今得知了独孤怜的身份,他眼中竟流露出少有的怜悯之意。
他极慢极慢地……将那人拥在怀中。
独孤怜受宠若惊,竟吓得不敢动弹,怕哪点惹恼了他,这点仅剩的温存也会被收回。
而他当时没多想,只是自己心理上有感而为之。
……
如此,又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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