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容再能走出自己宫苑时,紫禁城已下了第一场雪,遍地银装素裹,连御湖亦平滑如镜。
玥容有种肖申克重获自由般的欣快感,虽然只是伙同皇后做做样子,避免被人说她恃宠生娇,但,这段日子也实在受够了。
不能出门还在其次,伙食可是个大问题,皇后怎就没想到给她送些珍馐佳肴来呢?当然啦,钮祜禄氏全靠汤药撑着,每日饭菜几乎原封不动送出来,她自然体会不到五谷杂粮的妙处。
好在十日之期已过,景阳宫的饮食也能恢复正常了。
玉墨小心翼翼搀扶着她,“娘娘,雪地路滑,仔细跌倒。”
安生了这些天,连花盆底都快忘记怎么走了,玥容谢过玉墨提醒,一面抓着侍女的胳膊——她真怀疑自己饿得太清瘦了,风吹吹就能倒呢。
看起来倒是更显纤弱美态,比以往添了楚楚韵致。
僖嫔从旁经过时,就觉得这狐狸精真是工于内媚,禁足期间还不消停,也不知用了什么邪法,看上去依旧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玥容微笑望着她,“妹妹瞧什么呢?”
僖嫔先前疑心生暗鬼,自己把自己吓病了好一阵子,可见玥容究竟不曾对她做些什么,反倒是佟贵妃一张状纸告下去,玥容立即倒霉——此消彼长,那股惧怕消弭无形,轻慢之态也渐渐升起。
看来是她太把这厮当回事了,离了皇帝的宠爱,安嫔根本什么都不是。何况皇帝也没理她。
僖嫔讥诮道:“我劝姐姐往后还是老实些罢,夜路走多了,总会撞见鬼的。”
“谢妹妹忠告。”玥容莞尔,“可你话中之意……贵妃娘娘难道是鬼?”
“你!”僖嫔不意她禁足出来依旧牙尖嘴利,待要辩驳,偏偏无言以对,气得脸色红涨。
佟贵妃可不是个讲理的人,这话若传到她耳里……固然安嫔讨嫌,可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玥容才不管收拾烂摊子,轻飘飘搭了玉墨的手,“走吧,别误了向万岁爷请安。”
老康也算半个文人,见雪景甚美,便以此为题,写了好几幅字帖,让各宫前来领去。无论诗文好坏,总归是万岁爷的墨宝,众妃自然得捧个人场。
僖嫔跺了跺脚,到底不敢延误,悻悻然坠在玥容后头。
等到乾清宫中,除却抱病的皇后与惯不见人的宣嫔,各宫主位差不多都已到齐了。
宜嫔瞧见两人,唯恐天下不乱,“二位妹妹怎的一同前来,今儿倒是赶巧了。”
玥容道:“僖嫔妹妹见我瘦怯凝寒,便关怀了几句,劳姐姐挂心。”
她可真会自吹自擂,变着法地往脸上贴金呢。
僖嫔心内愤懑,却也知晓皇帝跟前不宜内讧,便强笑道:“可不是,几天不见安嫔姐姐,人倒憔悴不少。”
言罢颇为嫉妒看着玥容的好气色,这人倒是心胸豁达,半点不担心失宠似的!
玄烨闻听此言,着意往玥容脸上瞧了瞧,他也听说皇后责罚安嫔,之所以不予理会,一则是想探探此女心性;二则,也是指望她来主动向自己求和。
可看起来她倒挺心平气和的?除了脸颊略消瘦些,精气神还是一样饱满。
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姑娘。
玥容哪知道对方心理活动,误以为老康在对自己放电,她便轻轻抬了抬眼皮,又把下巴向内收了收,营造出一种羞不自胜的情态。
玄烨于是笑得更欢了。
二人眉来眼去没个足厌,把一众嫔妃都当成空气,众人心里皆不是滋味。
还是惠嫔最先想起正题,“万岁爷,您答应赏给我们的字画呢?”
她是大阿哥生母,原本该她当这个嫔首才是,屈居第六已是委屈,赏赐断不能再落于人后。
玄烨因让梁九功将堆在内室的卷轴搬出来,其实那些字帖不见得全是他所作,有些只起了一两笔,剩下的由太监们补足,总归挂了他的名就是了。
他哪有许多时间浪费在微末小事上。
嫔妃们亦心知肚明,不过还是迫切寻找万岁爷的真迹,只玥容随便抽了一幅,让玉墨好生收在油纸包里。
玄烨道:“你不想再多挑挑?”
玥容含笑:“臣妾在乎的是一幅字画吗?臣妾只在乎您这个人。”
好个不知廉耻的狐狸精。佟贵妃脸色铁青,还以为思过之后学聪明了,岂料仍是死性不改。
众人亦被安嫔的**大胆所震撼,她倒是敢说,话里行间竟像跟万岁爷私定终身了。
玄烨大乐,让梁九功将库房收着的东西拿出来,原是他临摹黄公望的《快雪时晴图》。
凭心而言,玥容其实更想要黄公望的真迹,这副赝品哪怕是老康亲手著就,在她看来也不值什么,可谁叫万岁爷盛情难却呢?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只能勉为其难收下了。
佟贵妃几乎攥碎手中绢帕,她忽然觉得自己今日过来是个错误,万岁爷并未对她另眼相看,她又何必自取其辱?
她这个贵妃,与旁人其实没什么不同。
不,还有能彰显她身份的东西……佟贵妃想到点什么,对玄烨轻轻笑道:“昨儿进贡的鲥鱼送到了,妾正想问问怎么分配呢,还得万岁爷拿个主意才好。”
这鲥鱼从前朝便是专供皇家的贵物,滋味且不论,更是身份的象征,年年少不得这道珍馐。奈何今年鲥鱼减产,加之此刻也不是吃鱼的时令,故而送来的数量十分稀少。以前还能各宫分上一桶,如今竟得按条数了。
佟贵妃不敢自专也属正常。
玄烨皱眉,“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各是一桶,朕一桶,皇后与你共分一桶,还剩多少?”
佟贵妃带点畅快笑意,“还剩一桶。”
瞧瞧,这种时候便显出身为贵妃的好处了,万岁爷无论如何不肯亏待她的,至于那几个嫔,总归压不过她去。
这下显出了麻烦,一桶鲥鱼才六条,如何均分给八个嫔位?
玄烨忖道:“咸福宫宣嫔那份从太后出,不必理论。”
反正蒙古来的博尔济吉特氏也不爱吃鱼。
佟贵妃乐于拱火,“万岁爷,可还有七个人呢。”
虽说鲥鱼不算什么新鲜,以前整桶的也尝过,可到底是一宫主位体面,谁肯放弃?今日但凡好性些,往后没准别人就蹬鼻子上脸踩上来了。
有些东西该争就得争。
敬嫔王佳氏素来和气,柔声道:“依臣妾愚见,不若做成鱼羹罢,姊妹们都能尝上点。”
惠嫔冷笑,“果真是愚见!那鲥鱼何等难得,炖得稀烂不就成暴殄天物?到底是孤陋寡闻的小家子。”
王佳氏的门第虽然不低,但跟纳兰府比起来就有些不够看了,闻言不禁涨红了脸。
惠嫔则是颇觉快意,她老早看敬嫔不爽了,这么一个毫无长处的庸才,居然能排到自己前头,万岁爷莫不是瞎了眼!
其余人也觉着王佳氏出了个馊主意,鲥鱼最合清蒸,或是风腌之后做成糟鲥鱼,换成其他烹饪未免太不像话。
那就只能某位做出牺牲了。
僖嫔蠢蠢欲动,“安嫔姐姐,听闻您前阵子沐浴斋戒为皇后抄经,这素久了的人怕是用不得荤腥,恐伤脾胃,不如……”
惠嫔等人皆不作声,但心里无疑是默认的,嫔首就该有嫔首的大度,一条鱼都舍不得么?
佟贵妃更是巴不得撕破玥容那张假面具,你不是爱邀宠吗,那就让万岁爷看看你的贤惠呀!人总不能便宜都占尽了,未免太贪得无厌些。
玥容沉吟片刻,到底叹道,“好吧,臣妾愿忍痛割爱。”
众人尚来不及弹冠相庆,就见玥容秋波流转,启齿嫣然,“我也正馋这个味呢,那臣妾只好借一借万岁爷的光了,劳烦您待会儿让梁公公送条鲥鱼到景阳宫来罢。”
她可真敢说!众人齐瞪大眼。
玄烨却是神色如常,他知道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玥容接着道,“万岁爷,您不是说想尝尝臣妾手艺么?待鲥鱼入脍,也请您来一同品尝,过时不候哦。”
佟贵妃恨不得一口水把这妖精给吞下去,她怎么没想到呢,多好的机会可以请表兄上门。
现下再扮贤良也晚了,倒成了拾人牙慧。佟贵妃懊悔不迭。
玄烨望着那女子眉梢眼角流露出的俏皮得意,唇畔不自觉地微微勾起。
她今日穿了一身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映着窗外皑皑积雪,愈显得面如冠玉,肤似凝脂,漂亮极了。
未加思索,他的话便已出口,“好,朕必定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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