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葬礼知道的人不多。
未婚未嫁的女子,死了,大多草席一卷丢乱葬岗,家里疼惜的,也只会备一口薄棺,悄悄找一处地方埋了,就此安生。
幸亏国师大人心善,因南宫小姐这层关系,给了七十二坊这个无人在意的女子一口棺材,一块墓地,让她的逝去,稍微起了一丝波澜。
来这儿的人,比想象中多。
钟书玉自梧桐树下下车,一路走来,周围全是受过她恩惠的乡邻,隔壁的大叔抹着眼泪:“好好一孩子,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原来,也有人怜惜她短暂的生命。
“国师大人,南宫小姐。”
刚一进门,钟书玉便撞上一双红肿的眼睛。
是周荪。
神院中,教他们药理的夫子。
周荪是老国师在时,特批进神院修行的平民,老国师死后,平民要么退学,要么背靠大家族成为门客,唯独她,硬咬牙坚持了下来。
出师后,她一边在神院做夫子,一边用自己微薄的俸禄帮普通百姓看诊,年过三十,从未成婚。
在神院时,她是除南宫问雪以外,唯一一个不计较钟书玉出生的人。
“夫子……”钟书玉喉头哽咽,“没想到您会来。”
她还以为,不会有人在意她的生死。
“小玉,是我最看好的学生。”周荪垂眼,那双向来凌厉,轻轻撇过,就能让课堂上所有人闭嘴的眼,此刻空洞无神,“我帮不了她,起码,能帮她主持一回葬礼。”
“倘若小玉在天有灵,会感激你的。”南宫慕羽道。
他是完全置身事外的人,他拉着钟书玉往灵堂走,“我们去给小玉上柱香。”
钟书玉没有晚辈,灵前跪着她爹娘在别处借的小孩,还在甩鼻涕泡的年纪,在大人们的安排下,向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人回礼。
敬完香,钟书玉绕过供桌,去看棺材里的自己。
饶是做好了心里准备,当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灰败着躺在棺材里时,她还是吓了一跳。
她以为,会跟睡着一样。
死了就是死了,怎么会跟睡着一样?
南宫慕羽用手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去房间吧,伯父伯母还在等你。”
钟书玉身体一僵,她有些抗拒。
抗拒无效。
南宫慕羽带她进了房间,她的爹娘,早在这儿候着。
关上门,屋外的喧闹声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屋内四个人,站在了对角线。
“爹、娘……”钟书玉强撑着他们唤,眼泪一颗颗滚落。
她想象中的场景,应该是她告诉爹娘,她才是钟书玉,死去的人是南宫问雪,然后他们一家人继续和和美美的生活在一起。
现实,她却像一个异世而来的幽魂,用最后的时间,与家人告别。
“小、小玉。”钟父呢喃着抬起眼,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陌生。
十八年的朝夕相处,哪儿是一晚上,就能接受的?
从换身的那一刻起,全变了。
“小玉,”钟母躲闪着迎上她的目光,又飞快错开,“我和你爹打算、打算卖掉铺子,去天阙。”
钟书玉皱眉:“你们见到我的第一句,就是说这个?”
时光好似忽然来到一个月前,来到天阙的那个夜晚,她听到爹娘亲口说,他们选哥哥。
一换三,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她做了这么多,不就为了这个结果吗?
可为什么,会难过呢?
她张了张嘴,不死心道:“你们是担心赌场老板找你们麻烦吗?别怕,现在我们不用怕任何人,我会保护你们,还有他,他答应过,会护你们周全。”
钟书玉扯来一旁的南宫慕羽。
“不是。”钟父垂下眼,“我们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天阙那儿风景好,适合养老。”
他们在盛京待了几十年,哪儿能说走就走。
无非,是想逃避吧。
逃避女儿死去,变成另一个人,逃避当初在天阙说出的选择。
就当他们自私吧,他们想活,他们想儿子活。钟父钟母早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们做不到牺牲一切,陪女儿一起去死。
“盛京的事你们不用担心。”南宫慕羽道,“我会让人接手铺子,钱会按市价折现给你们,另外,我会单独给你们一些钱,好让你们在天阙颐养天年。”
“这怎么好,我们已经很麻烦你了。”钟父道。
“不必客气,这是我们该做的,对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我派人安排行程。”
“明日,小、”钟母飞速瞥了眼钟书玉,垂首道,“小玉下葬以后。”
“好,届时我会派车在城外接你们。”
三言两语,断掉了钟书玉的希望。
回到马车,钟书玉怒道:“你为什么要送他们走?他们是我在盛京唯一的亲人了,他们走了我怎么办?!”
“你没看出来吗?他们根本不想见你。”
“我……”
钟书玉哪里看不出来,她是不想承认。
“钟书玉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有南宫问雪,只要看见你,他们就会想起躺在棺材里的女儿,就算说一百遍你是钟书玉又如何?身体不是,人也不是了。”
而且,是他们亲手把女儿送上的不归路。
“明日下葬你别去了,好好呆在家休息。”南宫慕羽缓和了语调,道,“回府。”
马车缓缓驶离梧桐树,钟书玉不甘心,趴在车窗上看着眼前的一幕幕。
她与这个地方的牵连,像一根弦,随着马车的离开逐渐紧绷,断裂,最后彻底失去联系。
钟书玉有片刻迷茫,她是钟书玉,还是南宫问雪?
太子回京了。
自他十五岁那年离开盛京,已有七个春秋,七年里,除了年关,他从未回来。这次突然回京,大概率不会再走了。
国师府忽然热闹了起来,大部分来恭喜,小部分来打探消息。
太子早已弱冠,南宫家的女儿也及笄多年,想必婚期在即。眼下这个时候,正是和未来太子妃搞好关系的关键时期。
南宫慕羽借口身体不适,帮钟书玉推脱掉了所有探访。
三日后,太子回京的日子,也是宫中洗尘宴的日子。
一大早,钟书玉就被喊起床,在丫鬟婆子们的忙碌下,梳洗打扮,收拾妥当乘上马车。
头上的环佩叮当压得她头皮疼,身上的礼服也啰里啰唆。难怪世家小姐们姿态优雅,这给谁也野蛮不起来。
宫门尚未开,一群在别处极难见到的王孙贵胄,像大白菜一般凑在一起互相恭维,脸上全是虚伪的笑意。
南宫家的人刚下马车,人群就围了过来。
都是朝中官员携子女前来问安,其中多为神院的同窗,钟书玉都认识,于她而言不算难。
忽然,有人道:“问雪这是怎么了?”
众人齐齐看去,是丞相之女阿苑。
三年前,钟书玉偷学法术,被阿苑逮了个正着,她让人把钟书玉拖出去打死,恰巧南宫问雪路过,将人救下,还以自己为保,留钟书玉在神院修行。
多年以来,阿苑表面对南宫问雪尊敬,背地里,没少嚼她舌根。如今有了让她难堪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阿苑笑了笑,疑惑道:“殿下回京,您不开心吗?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丞相在朝中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作为丞相最宠爱的女儿,阿苑没少被人恭维,恭维到,她以为可以和南宫家平起平坐。
在钟书玉回答之前,南宫慕羽先道:“阿苑姑娘这般关心阿雪,怎会不知,她告病修养许久?”
南宫问雪和钟书玉不同,她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不去神院,还需一个合理的理由。
“这……”阿苑回答不上。
南宫慕羽又道:“近几年魔族猖狂,上神避世不出,多因凡间污糟之气太重,陛下传过口谕,为官者应做表率,正不义之风,丞相大人……”
他话头一转,轻笑,“自己家的人,更该约束好,可不能让上神觉得,人族比魔族还虚伪。”
丞相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忙道:“是是是,臣谨遵教诲。”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阿苑彻底闭嘴。
这场戏里,似乎没有钟书玉发挥的余地。
宫门开了,在太监的引领下,众人纷纷前往御花园。
作为羽林军统领,韩云州也在此列,钟书玉瞧了他好几眼,也不知他能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现在能帮她的,只有韩云州了。
宴席开始之前,男女眷在不同位置。钟书玉懒得和那些人虚与委蛇,找了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去了凉亭看鱼。
左瞧右瞧,见无人注意,她将提前写好的信塞到贴身侍女手中,道:“务必送到大公子手中,莫让人看见。”
“是。”
侍女与南宫问雪一起长大,十几年的交情,钟书玉很放心。
一会儿功夫,侍女回来了,带着她往一处偏僻的小殿走去,道:“小姐,此处无人,我在门外帮您守着。”
“好。”
钟书玉推门而入,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熏香。
她好像在哪儿闻到过。
见面的时间不多,他们随时会被人发现,钟书玉顾不得那些,忙问:“我身上的魔气,你有办法吗?”
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却用另一个人的表情,另一种语调,说出不属于她该说的话,这让韩云州有些恍惚。
他愣了一会儿,才说:“没有确切的办法。魔族被封印了一千多年,就算有,也早已遗失,为今之计,是找年岁大一些的人,问问他们可否记得。”
比如间灵族族长,又或者去妖族问问。
钟书玉思虑片刻,问:“大概需要多久。”
“骑马的话,最快五天,若间灵族长不知,去妖族,则需半个月。”
半个月……
这三个字,几乎定下她的死期。
魔气拖得时间越长,作用在身上越厉害,以往一颗长生药可保她十二个时辰,如今一颗,只能保她六个时辰。
半个月,三十颗长生药,她装都没地方装。
“小玉。”突然,韩云州捧起她的脸,眼神迷离,“你瘦了许多。”指尖捏了捏,记忆里饱满的地方,此刻陷了进去,“不一样了。”
钟书玉疑惑,很快,她意识到,屋内的熏香,与她下到韩云州菜里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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