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声吱吱呀呀,遮掩了许多情绪。
钟书玉对太子没什么兴趣,或者说,她对所有不把人命当命的上位者,都没兴趣。
自然也没和他闲聊的打算。
他们出来的不算顺利,南宫慕羽啰里啰唆讲了一堆,什么不能去风大的地方,不能去人多的地方,不能去吵闹的地方,大有让太子知难而退的意图。
太子一一应了,他没了办法,只能叮嘱晚膳前必须回来。
上了马车,太子殿下第一句话便是:“你哥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啰嗦?”
隔了好一会儿,太子实在扛不住无聊,寻了个话题:“这次回来,你性子变了许多。”
钟书玉没有刻意模仿南宫问雪,对她来说,别人发不发现都一样,对她造不成困扰。
转念她又想到这几日的林林总总,来了兴致,问:“那你觉得以前的我好,还是现在的我好。”
太子思考片刻,道:“现在。”
“为何。”
“像个活人。”
这个回答,让人难以评价。
记忆里的南宫问雪似乎是这样,每一个表情都像事先演练过,做事滴水不漏,没人能抓到她任何错处。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人,但存在完美的南宫问雪。
若非如此,前世钟书玉也不会轻易相信她,害自己送了命。
正如太子所说,完美归完美,完美过了头,就不像活人。
钟书玉忽然想到系统,那日之后她再没见到过奇怪的蓝纸,不知它是否找到了新的主人。
“那你喜欢哪个?”钟书玉又问。
她没记错的话,太子也是南宫问雪的攻略目标。
“没区别。”太子说。
“敷衍。”
“哈。”太子轻笑一声,不以为意,“我娶的是南宫大小姐,跟她什么性格,是什么人有何关系?”
调侃似的语气,极冰冷的话。
钟书玉心底一寒:“相识多年,养条狗也该有点感情吧。”
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所谓情谊,真就一文不值?
“你不妨问问真正的南宫问雪,她是对我有感情,还是对我太子的身份有感情?”
钟书玉脸色一白。
他看出来了?这就看出来了?
为什么?走姿?站姿?说话的语气?她是没刻意模仿,可她与南宫问雪密友三年,相似之处何其多,熟悉之人都不见得一眼看出,况且一年仅见一面的人。
试探,绝对是试探。
钟书玉静下心神,轻笑:“殿下说笑了,这世上谁敢假扮我?就算骗过其他人的眼睛,也骗不过哥哥。”
“真是奇怪。”太子又道,“你说,他会是什么目的。”
钟书玉懂了。
像他们这样的人,既怕死,又怕被人取代,他想知道的,不是南宫问雪的壳子里是谁,而是南宫慕羽做这一切的目的。
“殿下大可放心,哥哥没有蠢到会对您下手,在他心里,一直十分敬重您和陛下。”
“哎。”太子意有所指地长叹一声,“我倒想他对我下手。猜猜看,我为何在天梁待了那么多年。”
这谁知道?
太子十五岁时,边境之地发生暴乱,偌大的盛京无人甘愿前往,是他主动请缨,前往镇压,这一镇压,就压了七年。
钟书玉扭过头:“我怎敢随意揣度您的想法。”
“哈哈哈。”太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有什么不敢,你胆子大的很。”
可不是,敢当着太子的面与自己的养兄亲嘴,虽说没亲到。
太子道:“这盛京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假了,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过日子,没意思,不如天梁。”
这话钟书玉认同。
就像南宫问雪,一张面具戴了十八年,若非她重生一次,恐怕也同其他人一样,被她蒙在鼓里。
他又说:“看到不爽的直接拖出去砍了,随心自在。”
“……”
钟书玉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怎么,又怕了?”太子嗤笑一声,“刚说完你胆大……放心吧,我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魔物。”
钟书玉如鲠在喉:“您是太子,手握天下人的命脉,谁敢说个不字?”
丞相之女不也说杀就杀。
“有意思。”太子为她鼓起掌来,“玩个游戏如何,猜猜看,真正的南宫问雪听到我刚才那番话,会回答什么。”
“我就是南宫问雪。”
“好吧,猜猜看,以前的南宫问雪会回答什么。”
说罢,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钟书玉感到无语,道:“您贵为太子,何须在意这些?”
“不,”太子摇摇头,“她会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您贵为千金之躯,整个荣朝的仰仗,还是留在盛京吧。”
还真是……不遗余力地将太子留下。
毕竟,只要他们成婚,她就是身份尊贵的太子妃,未来国母,而不是国师的妹妹,南宫家的大小姐。
见她无甚表情,太子突然捻起她一缕发丝,道:“普通人的生死,可勾不起她的同情心。”
这是她与南宫问雪本质上的区别。
钟书玉这才正眼瞧向太子,自她上车的那一刻起,每一句话,都是试探,直到此刻,他完完全全确认,眼前的女子,并非南宫问雪。
“殿下会在意普通人的生死吗?”她问。
未来的国君,会在意他手下百姓的生死吗?
太子抬眼看她,道:“你先告诉我,你哥想干什么。”
钟书玉顿了顿,想起南宫慕羽案上的册子,沉思道:“他不会在意普通人的生死,但会在意百姓的生死。”
他不在意钟书玉的生死,但会为逐渐松动的封印忧心,会为不断涌现的魔物费心,他或许,有在意天下百姓。
换身之前,钟书玉以为他是为了妹妹不择手段之人;得知南宫问雪乃上古真神唯一后裔后,她开始怀疑之前的判断。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好似从未了解过南宫慕羽。
钟书玉道:“至于他的目的,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他是为了百姓。”
唯有这个理由,她可以原谅。
太子也道:“我也希望。”
这也是他的回答。
马车很快到了,停在郊外一处水边别院。
别院隶属于谁无从得知,只知门口常停着一些华贵的马车,来这儿的人非富即贵——是王孙贵胄们常来消遣的地儿。
下了马车,太子道:“此处人不多,无风,不吵,不晒,你坐着也不会累,正好符合你哥的要求。”
他还真把这个放心上了。
显然,太子没做好计划,说是出门游玩,结果是他和相熟的公子哥下棋,钟书玉在旁边看着,他和认识的人钓鱼,钟书玉在旁边看着。
钟书玉实在无聊,索性找了个理由走了。
她还没忘自己的目的,可惜身后跟了个跟屁虫,一步不落。
自昨天被阿苑算计,先前的婢女失踪,南宫慕羽给她换了个更贴心的,贴他的心。跟在钟书玉身边日日汇报,是条极听话的狗。
好一会儿,钟书玉都没找到逃走的机会。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一处殿外。
别院很大,除了她和太子,还有其他人在这儿。
刚到窗棂处,便听见殿内传来一道尖利的嗓音:“我本不打算带你出来,是你求着我,我才勉强同意。如今不过让你弹几首曲子,这就不乐意了?”
听起来,像是她们神院的阮暮烟。
殿内沉默一瞬,又有一清冷嗓音道:“既然姐姐非要我演奏,妹妹只好献丑了。”
陌生的音调里,听出一丝熟悉。
钟书玉往前走了几步,透过敞开的窗户,正好瞧见一模样清俊的白衣女子,落落大方地坐在古琴后,葱白的指轻搭在琴弦上,指尖微勾,乐声似流水般倾泻而下。
潺潺乐声中,时而如清泉叮咚,时而如长河波澜壮阔。
锦绣山河皆在眼前。
半晌后,一曲终了,众人久久不能回神,直到有人小声问起:“不是说她不会弹琴吗?”
“听说前几日落水后突然会了。”
“这般本事,竟比她阿姐强上百倍,以阮侍郎的家底,请得起这么贵的师父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她在家只干些下人干的活计,从未碰过琴。”
“哎,你们觉不觉得,她像一个人。”
“南宫小姐!”
不知谁看到了窗外的钟书玉,喊了一声。
“远远就听见乐声,我还想着,谁这般好兴致,原来是你们啊。”
其中不乏与南宫问雪相熟的官家小姐,钟书玉大大方方走进去,坐到首位,道:“我与太子殿下来此处游玩,路上还想着,会不会碰见熟人。”
“看来今日我们有缘。”攒局的人叫徐念薇,父亲是太尉,与丞相平起平坐。
昨日阿苑的事想必她有听说,两人向来不对付,如今阿苑死了,她迫不及待地来别院庆祝。
“刚我还和大家商量,什么时候去府上拜访合适,您身体尚未康复,贸然去了,怕会打扰到您。”徐念薇笑嘻嘻道,“今日瞧着,您气色似乎不错。”
底下有人道:“殿下回来了,自然好。”
顿时殿内欢声笑语一片。
钟书玉恰时把目光放在白衣女子身上,道:“那是谁?似乎从未见过。”
阮暮烟站出来,低眉顺眼道:“是舍妹,她自小身体不好,甚少出门,今日,是她头一回出来与大家相聚。”
阮暮烟先前是阿苑手底下的人,阿苑死了,她立即转投她人幕下。
这一点,与她爹一模一样。
“民女阮清和,见过南宫小姐。”相较于她那个姐姐,阮清和姿态优雅,落落大方,一点不似她人口中只做过粗活的样子。
钟书玉道:“琴弹的不错,师从何处?”
阮清和欠了欠身,道:“民女的娘曾是歌姬,小时候教过民女些许,会的不多,恐污了贵人的耳朵。”
只会些许,怕是弹不出这出神入化的曲子。
从她的腔调,做派,钟书玉几乎可以确定,是她
——南宫问雪,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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