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梁弼身影走远,梁齐因才缓了缓神,总怕他继续待下去又口不择言地说些什么难听的话,此刻他觉得有些如释重负,方转过身,刚才那才沉下的气便又提了上来。
季时傿正站在他身后。
梁齐因登时浑身僵直,双脚如同灌了铅一样停滞原地,他下意识去寻找陶叁的身影,可谁知前厅里只剩他和季时傿,陶叁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方才还舌灿莲花的梁六公子好像突然被人攫住了言语的能力,他神色一瞬间有些茫然,近乎无措地望了望四周。
季时傿还沉浸在他刚刚那一番言辞中,这时候回过神,一抬头便撞进梁齐因那犹如一汪池水的眼眸里。她嘴唇微张,轻笑问道:“六公子,怎么了?”
梁齐因肩膀一动,反应过来后迅速垂下目光,避开季时傿的视线,扶着椅子的边缘坐下,低声仓惶道:“多谢季将军关怀,我没事。”
季时傿道:“没事就好。”
事情的发展同他预想中的不太一样,关于季时傿,一切未知都让梁齐因觉得心慌。梁弼已经走了,季时傿的来意却还未说明,他定了定神,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先前路管家传话时,说季将军此次前来与在下有关,不知将军……”
他说话前会行揖,此刻略弯着腰,双手藏在袖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哦,没什么大事,就是……”季时傿站起身,语气平常,淡淡开口道:“我有个好友,他一直仰慕鸿儒程絮程老先生,他听闻你有一本老先生的《论道法》,托我向你借来看看。”
说罢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季时傿心里懊恼道,早知来时想好说辞了,这说的什么话,在这之前她跟梁齐因并不相熟,谁会托她来借书。
“《论道法》……没、没了?”
“没了。”
梁齐因一怔,不可置信道:“将军此番前来只是借书么?”
季时傿微微挑眉,点了点头,梁齐因这话问得奇怪,她还能来做什么,“此书珍贵,六公子不愿意也无妨。”
“没有!”梁齐因脱口而出,说完又为自己这么大的反应而羞赧,他耳根有些发烫,狼狈地转过身,轻声道:“季将军随我来。”
书房距离并不远,只走了片刻便到了。
梁齐因博学广知,藏书众多,他尚未有眼疾前,京中许多人为了巴结梁家会拐着弯地想办法给他送书,再加上他又是沈居和的学生,经常在泓峥书院帮忙整理古籍,因此他收集有许多大家著作的拓本甚至是原稿。
程絮是靖太/祖在位时的一名大儒,后来因为朝中局势动荡再加上战乱,程老先生诸多手稿在颠沛流离的过程中已经丢失,《论道法》是仅存的几本之一,之后被梁齐因偶然得到,由他一直珍藏。
书房很大,浩如烟海,每本书都保存完好,页脚整齐,破损的地方也都尽量做了修补,架子上编了序号,方便查找,可见主人的用心。
进了书房,梁齐因侧身引路,低声道:“我去拿书,季将军稍等片刻。”
季时傿含笑点头,“好。”
梁齐因微微颔首,转身往里间走去。
待他走后,季时傿沉了沉肩,呼出一口气,抬头向周围看去,梁齐因的书房从外来看并不大,进来后才知里面不同寻常。
京中许多达官贵人之家,书房的装饰一般很考究,人总说入香兰之室,大部分人家的书房都会放置兰花,松柏一类的植物。梁齐因却没有,他的书房门打开时,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木头香,并不潮湿,有点像香草与杏仁的味道,极雅极淡,时有时无。
书房布置很简单,除了成排的书架外只有一副桌椅,里间有张软榻,便再无过多的陈设了。季时傿走向一旁的书架,顺手拿起一本,看名字,是一本志怪小说。
梁齐因看着有点古板,还会看这个?
她刚要翻开,梁齐因已经拿好书走过来,再靠近些看清她的动作,脚下一顿,道:“季将军……”
季时傿抬起头,“嗯?”
梁齐因抬了抬手,“《论道法》原稿有几页破损,尚未来得及修补,这本是我誊抄的,委屈将军先将这本拿去,等我将《论道法》重新修补装订好后,再将原稿交给您。”
“没事儿。”季时傿伸手接过,仔细拿好,又举起另一只手上的书,笑道:“六公子还看这些吗?”
梁齐因顺着她的动作望去,眯了眯眼才能看清上面的字,听到季时傿话里的揶揄意味,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此书叙事诙谐,内容丰富,颇有意趣,闲来无事时便会看看。”
闻言季时傿将书翻开看了看,确如他所言,其中包含诸多民俗风情,天文地理,梁齐因在许多地方都认真做了批注,字迹隽秀清爽,读来通俗易懂,并不费力。
季时傿合上书,询问道:“我瞧着也觉得有趣,六公子能不能借我看看?”
梁齐因眼睛微微睁大,舌头如同打结般,事情的发展已经与他记忆中的背道而驰,他讪笑着回答道:“自然可以,大将军不必客气。”
季时傿小心翼翼地将两本书拿好,道:“是六公子大方,肯将书借与我同好友。”说罢向门口走去。
梁齐因侧身跟上她,“将军说笑了,我送你。”
待开门前,梁齐因却忽然停下来,“季将军。”
季时傿不知他要做什么,不解地看向他。
梁齐因神情满是歉意,后撤一步躬身行礼,语气诚恳道:“我替父亲今日所言向将军道歉,我父亲……”梁齐因顿了顿,“我并非为他开脱,他有错,季将军看在他是个老者的份上莫与他计较……”
季时傿伸出手,本想将他扶起,可谁知梁齐因却又往后一步,她只好收回动作,无奈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并未放在心上,六公子快别这样。”
闻言梁齐因直起身,只是神情还是依旧,他嘴唇微张,“我知将军宽宏大度。”
“嗯。”
季时傿没再说什么,二人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一路上谁都没有再开口,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
直到快要走至大门,梁齐因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却天人交战得厉害,他挣扎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道:“将军,那些话,你不要在意。”他指的不单单是梁弼说的那些,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人说过的。
季时傿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梁齐因抿了抿唇,犹豫道:“将军久不在京,你不知道,其实有许多人都很敬重仰慕你。”
季时傿笑了笑,“是吗?”
梁齐因被这笑晃到,他眨了眨眼,“是。我等京中闲散之士,靠祖上荫蔽才得享富贵安乐,季将军巾帼英雄,安邦定野,乃我辈栋梁。”
他并非阿谀奉承,不是故意讨她开心才说这些话。季时傿凝神看向他,梁齐因的瞳色很深,在阳光下微微泛着一点赭色。
都说眼盲之人双目无神,瞳仁混浊,但他的眼睛看上去却很明亮,让季时傿想到几年前在一个西域富商那见过的玛瑙宝石。
梁齐因神情认真,是在说心里话。
季时傿仰面笑道,“这般,谢谢你同我说这些,我知道了,那些话我不在意的。”
“那便好。”
梁齐因原本偏白的肤色上浮上一层淡淡的红,他借着扶去鬓边碎发的机会摸了摸脸颊,烫得厉害。
二人走出府门,梁齐因询问季时傿需不需要备车马,季时傿摆了摆手,“不了,也没多远,散步回去了。”
梁齐因点点头,手心满是汗,他还在等季时傿开口说退婚的事,尽管季时傿说了她只是借书,他总觉得不止如此,可谁知季时傿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入人潮中。
梁齐因见状愣在原地,他下意识往前走两步,而后堪堪停住,心里乱得一团糟。
突然,季时傿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不知何时返回,喊道:“六公子!”
梁齐因猛地抬头。
季时傿笑盈盈道:“我想起,侯府附近有家新开的茶楼,六公子若有空可否赏个脸一起去看看?”
他们之间不过几步的距离,数年的光阴如同缩地成寸,好像生离死别从未发生过,梁齐因一瞬间以为他们本该如此。
他点了点头,方才的惶恐被季时傿的笑容击溃,情不自禁,温声道:“好。”
啊啊啊怎么老有词被口口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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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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