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州州府,宁朔。
借着探亲的由头,高凌月下榻萧府。
萧家人听闻此消息,便前前后后地忙碌起来。
“刷干净了,千万别偷懒。可不能有一丝灰尘。”管事的在院中走来走去,督促洒扫的下人。
擦地的仆人连连点头,把墩布从水桶里拿出来,挤掉多余的水,摊到地上,跪着擦起来。
“那花瓶,再往左挪一点。”他指了一下窗户旁边的青瓷瓶说道。
长公主,天,那可是京城的长公主。虽然,他们都知道萧家有个先皇妃,生下一儿一女,儿子是当今圣上,女儿是最受宠的长公主。但自从萧将军战死沙场后,萧家空有爵位,却无实权,又是在这边陲之地,恐怕早就被遗忘了。
如今长公主前来,似乎隐隐预示着什么。
虽然明面上说是探亲,实际上是何缘由,各路人马各有猜测,众说纷纭。
萧府如今的当家人,萧环对他的夫人埋怨道:“你能别转来转去的么,转得我头晕。”
夫人王氏停下步伐,不再向外张望,一甩袖子:“你还不是一样,衣服冠帽来来回回正多少回了。”
“左右,长公主是与老夫人他们更亲。我们做好该有的待客之道便罢了。”她继续道。
萧环斜着睨她一眼,没说话。
萧环乃姨娘所出,十五年前萧启去世,萧易晗年幼,他便成了萧府当家的。萧易晗虽继承了萧启定远侯的爵位,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有名无实,即使后来萧易晗参军,亦是被新上任的陈将军处处掣肘打压。多亏了他,在大哥死后洗心革面戒了赌,又看清功名的无常,专心做药材生意,才把萧家门楣撑起来。萧府一军一商,才有如今的体面。
如今萧易晗尚在军中,前些日子去了北关山驻扎。老太太年纪大了,迎接长公主之事,便全指着萧环和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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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凌月一行人先到了宁朔最好的客栈,沐浴梳妆,然后才乘车辇去萧府。
“长公主殿下驾到——”小厮高声喊着。
小厮放好踏脚凳,侍女分别从两侧拉开帘子,一个头戴青云簪,着碧色锦服的姑娘探出头来,利落地下了地。
府中下人皆跪伏在地,萧氏族人则上身弯曲,低头作揖。只有老太太被免了礼,杵着拐杖,殷切地盼望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外孙女。
只见一女子梳着惊鹄髻,头戴金凤钗,手腕上套着青绿的翡翠手镯,被贴身服女扶着,缓缓下了马车。其衣着更是华贵非常,最外层披着月白色的狐裘大氅,毛领随风微荡,看上去竟有种顺滑的光泽。
“诸位免礼。”她说。
高凌月看见站在最中央的、白发苍苍的老人。银盘脸,背部微佝偻,穿着暗红色外衣,头上戴着保暖用的黑丝绒抹额。
那是她的外祖母,她心里一动。
是她诞下母亲,而母亲又给了她生命,这样亲密的血缘联结让高凌月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心里莫名发酸。
萧母看着她,眼中已然盈满泪光。撑地的拐杖颤抖着。
高凌月大步走上前去,喊了声:“外祖母。”
“长公主殿下。”她张了张嘴,尊敬而迟缓。
“外祖母叫我月儿就好。”高凌月抚上她的手,那双手也是苍老的,皱皱巴巴,但保养得当,在这朔北的寒风中仍是温润的。
这个老人一生中仅一对儿女,一个战死沙场,一个香消玉殒,几乎是相继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她在前后不过数月里,遭逢两次。
“月儿,你与你母亲,长得真像。”她笑着,说完又擦了擦眼泪。
明艳大气,眉细长,眼尾上挑,鼻梁直挺,显得有几分英气和倔强。
听她说到母亲,高凌月亦酸涩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轻声细语:“外祖母,我们进屋去吧。”
一边走着,一边各自做了介绍。
舅母李文在另一边搀扶老太太,低着头,不怎么主动说话。她的年纪大约四十岁,脸型窄而细,眼神中透着阅尽千帆的平静,总是温和地笑着。
高凌月心中微叹,问道:“舅母,怎么不见表哥?”
“他尚在北关山,因昨日刚送去殿下来的消息,赶回宁朔,大约还需要数日。”她慢条斯理地答。
身后王氏给萧环递了个眼色。她心里有微微的不满,但敢怒不敢言。
萧环亦回以眼神,意思让她安分点。
这长公主果然和她想得一样,完全不搭理他们。萧易晗是她表哥,那她的儿子萧广也算是她表弟呢。不过这皇亲国戚,是攀不上。
儿子萧广如今十七岁,正值韶华,不思进取,恭敬地跟在后面,一副懵懂无知的样。
王氏不免心中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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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时分,一张长桌,高凌月让老太太坐主位,见其他人还站着,便道:“都是一家人,不必顾及皇家礼仪,一起吃吧。”
“多谢殿下。”萧环拱手作揖后入座。王夫人、李夫人、萧广亦相继坐下。
高凌月主要和老太太说话。
“月儿,你尝尝这个,宁朔的羊肉不膻。”老太太慈祥地劝着。
萧环便见缝插针地介绍起来。然后又道:“北地饮食粗劣,都是些粗茶淡饭,不及京城珍馐琳琅,望长公主殿下海涵。”
“二舅谦虚了。”
萧环被这一声“二舅”叫得受宠若惊。微愣了愣,然后化成恭谨的笑。
“我想去祠堂为舅舅烧一炷香,不知是否方便。”
他拿着筷子,一时没有动作。忽地回过神来,猛地一点头:“方便,当然方便!我来安排。”
说完,他立马夹了一筷白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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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环回到寝屋,妻子王氏又抱怨起来,说萧环不该带着儿子天天经营生意,考取功名才是正经事。
“他没那脑子!”萧环摆摆手,说得干脆。
王夫人一时噎住,她自己的儿子,当然知道几斤几两,仍是不太服气:“那就参军,像他哥那样!如今也是校尉了!”
“参军?”萧环坐在太师椅上洗脚,眼睛从下往上地看了眼正在往架子上挂衣服的王氏,幽幽地说,“你以为军营那么好混?像我哥那样,都是定远侯大将军了,不也……这朝中的事,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别去蹚浑水的好。跟我做生意,有钱呢。至于官职嘛,萧易晗有爵位,怎么说也是近亲。”
“钱钱钱,你个赌鬼净知道钱!一代亲二代表懂不懂!”
萧环一拍大腿:“别扯那陈年旧账了行吗,我都多少年没赌了?”
“要不是你大哥去了,你就还是那副鬼样子。”萧环瞪她一眼,她自己也觉得说过了头,噤了声。长长一叹。
两人就寝,蜡烛被吹灭,屋里骤然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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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公主,属下听到的就是这些。”
这次来北州,高凌月偷偷带了几个耳聪目明的暗卫,负责暗处监视。
萧府的人刚刚说的话做的事,很快就会传达到她这里。
萧启英勇善战,自他当上主帅,从无败绩。一路高歌猛进,破例封为定远侯,是实打实用军功换的。北州将士一度被百姓称为“萧家军”。萧启严令禁止这个称呼,称天下的将士都是皇帝的将士。但百姓哪管这些,仍是这样叫着,久禁不止。匈奴屡屡进犯,弄得北州百姓提心吊胆,多亏有了萧将军,把匈奴打得屁滚尿流,他们才过上了安稳日子,实乃民心所向。
萧启是不可多得的良将,有他在,就象征着一方安宁,是齐国之福。据说,那一战,他带着将士们冲出重围,与匈奴大军厮杀,以少敌多,最终壮烈成仁,马革裹尸。为避免军心动荡,他战死的消息都是在战役结束后才放出来。这样的人,在最后一役中,究竟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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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好吉日,提前三日斋戒后,在萧家祠堂上香。
祠堂中间供奉着诸多牌位,高凌月一眼就看见了萧启的,既是她舅舅,亦是为齐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定远侯大将军。
萧环作为当家人,站在最前方,他先是深深鞠躬,司仪上前奉上三炷香,借香烛的火焰一一点燃。而后,萧环举香至额前,心中默念,躬身拜三次。余下众人皆如此。
拜完之后,他走到香炉前,按照中间、右手边、左手边的顺序插香。
高凌月注意到,一小截香灰掉到了萧环的手背上。他像是被烫到似的,手抖了一下,之后便止不住颤,待上香结束,忙把手缩进了宽大的袖袍里。
“长公主请吧。”
高凌月颔首,默默收回目光。
祠堂里香烛长燃,肃穆沉静。完成上香仪式,出了房门,萧环才觉胸中舒畅许多,称自己要去铺子里做事,行礼告退。
王夫人和萧广也相继走了。两家人虽在同一府中,但几乎是分为两个区域,通常情况下互不打扰。
“外祖母,我怎么觉得二舅在祠堂里有点心不在焉的啊。”高凌月对老太太说道,语气寻常。
“他啊,可能还是于心有愧吧。年轻的时候好赌,是个纨绔……”老太太想起什么,哽了一阵,“后来没了依靠,才认真做起药材生意,虽是商人……也好,也好啊。”
见老太太情绪低落,高凌月忙说:“是我不该问,惹外祖母伤心了。”
“无妨,这些年,多亏有他。虽是姨娘所生,但启儿没同胞兄弟,对他最好,兄弟俩一同长大,感情深厚。他当初开药材铺,也是念着他哥有腿疾……”
“舅舅有腿疾?”
“对,旧伤所致,阴雨天便疼得厉害。这事不敢传出去,只有我们这些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他倒想瞒,瞒不住。就连战死的消息,也瞒……”老太太说不下去了,眼泪盈眶而出。
高凌月握住她的手,心里亦是一阵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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