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固然享受谢重珩需要他、依赖他、心甘情愿将一切都交给他掌控的感觉,但那绝不是以对方的安危、性命为代价。
从前并没有这三番两次的提前死亡。直到现在,人已在他怀里、彻底脱离这次险境,凤不归甚至都在想,如果是因了他的参与,导致命运轨迹出现了这么大的偏差,他宁愿就此将他掳回往生域,拘禁其中。
什么谢氏什么大昭,都不用再管。哪怕他被血祭反噬至死,或者妖性与人性冲突失衡、彻底崩坏,哪怕谢重珩会因此而恨他终身,都不重要了。
他连哼都懒得回一声,有意要让此人多痛一痛,长长记性,只暗中施诀替他止住血,续了几分精神,往观星峰飞去。
峰下的行宫仍在混战中。
即使昭明帝已经安全离开,鹰羽营卫队也绝没有将帝王行宫拱手让给叛军的理由。叛军势大,根本不知道眼前只剩一座空荡荡的宫殿,更不知道领头叛乱之人已死。已经推进到此处,无论如何不能就此放弃。
震天的厮杀声中,双方殊死搏斗,伤亡无数。不到其中一方全军覆没,绝不可能停歇。
峰上却安静如死。
黎雍倒在地上,周身血肉模糊,筋脉爆裂,显然是为伏龙琴所伤,但琴却消失无踪。凤不归尽力铺开神识感知了一下,一无所获。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心里微微一沉。
这种影响整个龙渊时空的神器重新面世,又已经被尾鬼人摸索出了一点操控的功法,也不知落到了谁手中,更不知将来还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人已经死了有段时间了,魂魄却并未遵照天地法则脱离躯壳,还在身体中本能地挣扎着,迷茫的样子。凤不归察觉不对劲,将已经半昏迷的谢重珩扔在一边,一把抓出那个魂魄,直接施了搜魂术。
搜魂术是一门暴戾的刑求术,能用于活人,也能用于魂魄。活人会说谎,连记忆都可能会遭到人为篡改,魂魄却不会。
只不过被搜过魂后,无论是人还是魂,都将痴傻终身,即使轮回也无可改变。
施术完毕,凤不归暂且沉吟不语。
他本以为黎雍如此笃定伏龙琴可以压制天绝道中枢,是多少有那东西的相关线索,才特意过来搜魂。谁想任凭他怎么查,都毫无头绪。
显然那尾鬼皇子只是仗着手握巨龙的魂魄,觉得本时空内,正常不可能有哪个生灵能与主神抗衡,胜算极大,不惜押上性命赌一把而已。
这一脉凤氏够谨慎,将天绝道中枢的身份保护得够严密。
见他神色有异,谢重珩挣扎着提起一线清明,问道:“怎么了?”
凤不归毫不犹豫地将其一掌震散,方才冷飕飕瞥过一眼,却没提自己原本的目的,只告诉了他另一件事:“这不是一个人的魂魄,而是两个人的。”
双魂合一,是夺舍噬魂的邪术所为。这种魂魄无法进入轮回,只能被拘禁在自身尸骨周围,为摆脱束缚,会本能地吸收阴邪怨戾之气。时日一久,必然化为厉鬼,为祸一方。
谢重珩一时没懂。
素衫白发的妖孽重新将他拖起来,仍是一手将他连手臂带腰身圈在怀里,一手将他整个脑袋都遮得严严实实,以免被他发现是在御风而行。
风声再起,他才散漫而冷淡地讲出了那段不为人所知的过往。
徐五公子游历至星峡海时,曾给还在徐家堡的流徽去了封信,言说此海的美景与亲见的震撼。但很不幸,紧接着,他碰上了刚刚带着伏龙琴逃出尾鬼,准备潜入大昭建功立业的尾鬼皇子之一,太子桥本真夜的亲兄弟,桥本里雍。
桥本里雍一见便觉此人身份非凡,是个极其合用之人,眼下又远离家族,可谓势单力薄,简直是神明相助。
为此,他竟不惜铤而走险,传讯给尾鬼五大神侍之一、曾指点过他功法的诡术神侍,恳求其出手。二人合力行噬魂之术,即大昭俗称的夺舍,生生抽出桥本里雍的魂魄,强行侵入徐五公子的躯壳。
夺舍噬魂,可谓九死一生。一旦施展,中间绝无停止的可能,每一个瞬间,都可能出现意外,魂飞魄散,永绝轮回。
于凡人而言,魂魄不能占据已死之人的身体,因其生机已经断绝,即使占了也无用。此类邪术只能用于活人。
两个魂魄在同一具躯壳中激烈厮杀。那不是刀光剑影的流血拼杀,而是吞噬与反吞噬、融合与反融合的争斗,无声无息,却惨烈无比。如同笼子里的两头野兽,若是不能将对方吞吃干净,就只能被对方所吃,根本没有第三条路。
而胜利者,将会承继对方过往人生的所有记忆,和这具躯体的掌控权。
一切都发生在徐五公子自己的船上。他在躯壳中拼死反抗,随行的侍从护卫却只以为他无故重病昏迷。那段时间海上风起浪涌,船被困在其中,不得而出,与外界全然隔绝,根本无法寻求大昭的高人异士相助。
对方有诡术神侍的强大力量为依托,而他却是孤军奋战。漫长而痛苦的挣扎后,他终究彻底耗尽魂魄之力,绝望地感受着陌生的敌人将自己一点点吞噬殆尽。
此后,桥本里雍摇身一变,真正成为徐五公子,借重病休养为由,断了同徐家的联系。待他同躯壳完全融合,将对方的记忆也理清楚后,就着手开始他的谋划。
他设法勾连永安与飞星原的合适之人,并凭借过人的手段和智计,迅速收服了徐南池和贤亲王,成为连接各方势力、操控整场叛乱的核心之人。
流徽在徐家堡中对抗家主的侵扰、承受酷刑责罚,日夜忧心之时,并不知道,他心心念念之人的躯壳带着他们所有过往回忆,就在堡外不远处,筹谋所谓大计。
其中一环,便是送他入宫为内应。
留花宴之前的那些年,流徽渐渐被现实逼迫成另一个人,心里却始终有一角柔软,盛放着当年的温情岁月。然而同样记得他年少模样的,却是杀了他心上人的凶手。
徐五公子魂魄被吞噬,仅剩一具被外人操控的行尸走肉,曾经的音容笑貌却鲜活如初,刻在流徽心里。
留花宴之后,已经成为邪物的人终究连躯壳、夺走他人生的仇敌的魂魄都一并毁弃,大司乐彻底心死颠狂。
然而他也许到死都不会有机会知道,原来少时的徐五公子并非虚情假意。只是当年收下留木发簪的人,早已消失在了星峡海的无边碧涛间。
他怎么能想到,他的公子早已被人暗中换了魂魄?算计他利用他的,不过是个顶着昔日心上人皮囊的恶魂而已。
他们两个,也不知究竟谁更令人唏嘘。
徐南池也许知道儿子的遭遇,但关系到整个家族的权势与利益面前,便显得无足轻重。
也许他只是有所察觉,并不十分清楚,于是装聋作哑,不加追究,只等坐收渔利。
也许他确然什么也不知道,只以为儿子游历一场见识多了,想法被颠覆也不足为奇。除了他自己,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
只是无论徐南池如何汲汲营营孤注一掷,意图带着整个家族跻身大昭最核心的权贵圈层,终究不过南柯一梦。
乱战之中,没有人确切知道他的最后结局。但之前那种情形,若非于行宫中死在谢重珩的刀下,就只能死在长宁驻军的手中,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至于桥本里雍,为达成狼子野心,殚精竭虑不择手段,不惜舍弃一切可舍弃之物,甚至包括自己的躯壳、苦修多年的大部分功法和修为,化成一缕游魂,寄存在他人身体中。
却不知天意难测,祸福无常。原本在他看来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局势中,竟也潜藏着败亡的因由,不免客死异国,魂飞魄散。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谢重珩才发现已经到了幽影们临时寻找的落脚点,一处远离行宫的废弃房舍。即使如此,远处的厮杀声仍隐约可闻。
进入行宫不过两夜又一日半,细想起来,却隔了一场生死的距离。
身为一介凭着掌中锋刃拼杀百年的武将,他那点难得的感怀刚刚冒出头,就遭遇了灭顶之灾,让突然涌来的剧痛冲了个干净。
“扑通”一声,凤不归毫不客气地将他扔在床上,又粗暴地去扒他的衣服。
倘若没有武陵府城中那个深吻和商徵客栈的短暂拘禁,谢重珩倒也没觉得什么。但隐隐知晓了那人对他的心思,只差直接捅破那层窗户纸了。抛开之前为着脱困,不得不抹下脸面的那些荒唐行径不提,眼下再要坦诚相对,却只觉得说不出的尴尬。
他宁愿随便哪个幽影来都好,于是惨着张白纸似的脸,勉力撑起精神去抓那双自顾忙碌的爪子,嘴唇都虚弱到有些哆嗦,含糊道:“等等,不用麻烦你,我去找……”
上次闹绝食的虚亏还没养回来就潜入行宫,一日一夜水米未进,精神和躯体都一直绷着,又经历了一场恶战,遍身是伤。他的反抗其实毫无意义,只是有点影响旁人的动作而已。
凤不归索性将他定住,碧色狐狸眼睨他一眼,原本勾人的狭长眼尾无端显出几分酷厉之意,慢吞吞反问:“你想去找谁?”
他声嗓温柔仿似含笑,指掌纤长温润如玉,下手却半点没留情,一把撕下那身被割裂得残破不堪的衣袍,三两下便将人几乎扒了个精|光。
有些地方血液已经干涸,衣服与皮肉紧紧粘连。被他这般不管不顾地一扯,伤口重又蓦地揭开,哗然冒出血来。
谢重珩没料到他会暴虐至此,又动弹不得,痛得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身子本能地急遽震颤着,牙关都在发抖,声声倒着气,连骂人都忘了。
他额角受了些伤,面上已是血痕斑驳。脖颈以下如今没了遮蔽,更是彷如血水中浸泡过一般。血污之中,一身层叠交错的新伤清晰可见,渔网似的。
不少伤处皮肉外翻,说不出的狰狞惨烈。纵然都不算致命,但疼痛和失血也足够让人无法承受。
满目的鲜红刺得人眼睛发黑。凤不归用力闭了闭眼。
百余年的时间,哪怕是往生域中兵败天枢,和抚星城对上桥本真夜那两次,他也不记得这具躯体曾受过如此密集的伤。
莫名遭了顿粗暴对待,谢重珩原本愤怒不已。
他正要说什么,却不防突然之间,看见那惯常喜怒不形于色的妖孽竟难以克制地,在他面前显出点从未有过的、单纯出于感情的心绪流露。
心里似乎有什么被莫名触动。他微微一滞,斥责和换人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只得闭嘴不言。
谢重珩如今的心情只能说是一言难尽。
他一面觉着震惊。这个幽影竟然不遵固有的法则,会一再因他而生出人类的种种情感,几乎具有标志性的意义,简直可堪载入往生域的史册,为之树碑立传。
一方面又很奇怪,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难不成真是因他主动让人喝血?
再一方面又有些头疼。他不肯放弃,他又无法接受,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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