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鼓噪平息,宫长泉回来,谢重珩也没问是如何处置的。但两人都没了再喝的兴致,只得最后饮了杯散席酒,就此草草收场。
醉西风小聚后不久,灵尘有密报传来:
小股浪客渡海而至,侵扰沿海普通城池。每队人数不多,却分布密集,且十分频繁。早前潜伏的尾鬼细作同时开始活跃,与之协同行动,像是特意为着牵制谢氏军的注意力。
另有被俘的浪客交代,尾鬼国内已经在集结后续增援的兵力,正在做最后的准备。但具体情况不详。
谢煜叔侄跟凤曦对此心知肚明,这是尾鬼开始履行与昭明帝的盟约,配合其对付宫氏的行动。同时,承旨查办贝叶城之事的一众官员紧锣密鼓,也渐至最后阶段。
永安宫氏的灭顶之灾近在眼前。然而就在所有人都盯着这个案子、这场即将到来的动荡的时候,帝宫里突然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事。
彼时光明道几乎囊括了边界五境的大部分区域,在碧血境内更是如火如荼。就连昭明帝治下的中心三境,“无分贵贱、尊严等同”、“长夜我为炬,殉道不苟生”的观念也悄然在民众之间传播,信徒甚众。
对于这种容易引发大规模内|战的乱象,兵部自然有所警惕,虽不至于即刻就当成正事提上日程,私下对此却多有探讨。
四名副令中,宫氏的两人如今连本职事务都是能推则推,手上的权柄都大肆放给了另两个同僚,巫阳和谢烁。这种额外的事他们非但根本不会参与,听一耳朵都嫌浪费时间。
有次叔侄二人商谈时,谢重珩无意中提到此事。他本是感慨宫氏的遭遇和无奈,黎庶的苦难,以及民为水、君为舟的帝王之道。
不想谢煜沉吟片刻,居然告诉他,安插在宫里的眼线传出消息,似乎后宫都出现了光明道的信徒。
光明道堪称民间最大、影响最广,但尚未统一集结起来的势力,谢重珩自然早闻大名。
其所宣扬的内容更是十分之熟悉,与他从前在往生域施行的变革有异曲同工之妙,曾令他跟凤曦感叹过数次,顺便回忆了一波当年的热血和莽撞。
听了谢煜的话,谢重珩大为震撼,不知最初时究竟是哪位悍不畏死的勇士,竟敢在帝王眼皮子底下行这种谋逆之举。
宫人内宦也分三六九等,低贱的占了绝大多数。这些人多出身贫苦,每日在鞭笞罹骂中劳累欲死,却食不果腹,朝不保夕,是光明道极好的拉拢对象。若是有人宣扬那些平等、权利、尊严之类的理念,多少会在他们心里生出些想法。
正如往生域三境围攻朱雀之战,墨漆提前命人散布南境的种种举措、和平繁盛景象,最终导致东境苍龙城的底层幽影们集体举事投诚。
但二者情况有本质的不同,谢重珩并不认为这次能翻出什么浪花。
帝宫是昭明帝绝对掌控下的地方,除了无处不在的帝王耳目,更有有悔真人这样的推演道高手,和超乎凡人想象的天绝道中枢。
连他们在宫外都听到风声了,帝王又岂能无所察觉?只怕宫里即刻就将有一场变故。
谢重珩猜得不错。
“贱|人!”昭明帝高踞主座,面色青厉,字字杀意,“朕竟从来不知,朕宠信有加的爱妃,背地里竟是光明道的逆贼!”
这里是大司乐的居所。此时寝殿内外禁卫森严,凌然肃立,刀锋出鞘,刃口与铁甲俱都映射着杀气腾腾的寒光。
奸佞美人纤瘦如少年的躯体木然伏倒在地,又惊又惧又痛,一时说不出话来。从前精致妩媚的脸上狼藉不堪,刻意点染的桃花眼原本风情无限,现在却眼角都在滴血。
他也是才知道,昭明帝不知怎的,居然发现了帝宫有光明道信徒的线索。顺藤摸瓜地挖下去,虽无证物,也未抓现行,但其余人证动机等桩桩件件,竟全部指向了他。
昨晚帝王还下了赏赐,今日竟连问都不问,就直接将他定为逆贼。龙阳泣鱼,秋风纨扇,犹不及此。事情来得太过突然,直似晴天霹雳,大司乐脑子里轰隆作响,整个都懵了。
他是甘愿为光明道,为追求其所描绘的那个没有三六九等的盛世粉身碎骨不假,但他绝没有头铁到想要送死,试图在帝宫里散播这些言论。
就连他之所以会成为光明道的信徒,也是因为半梦半醒间,一个神秘声音不断给他宣讲相关。
大司乐自觉行事谨慎,不清楚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抑或是那声音的主人不慎败露,将事情全栽到了他头上。
“帝君明鉴,妾,妾冤枉。”他挣扎着起身跪好,急于申辩,“妾入宫之后,光明逆贼才在民间大肆兴起。可妾久居宫禁,与外界素无来往,如何能与之勾连?”
他本就一副柔弱形容,此时美人染血,伏地哀泣,更平添几分破碎感,既让人怜惜不已,又恨不得亲手继续狠辣摧残。对昭明帝这种生性暴虐者而言,更是倍加勾|人。
但帝王丝毫不为所动,厉声反问:“素无来往?这话你也敢说?!”
“祖制有定,后宫不得干政。朕破格恩宠,非但时有与你议及朝政,更让你成了大昭数千年来,唯一一个手握封地,能名正言顺联络宫外的后妃。”
“你不思报效天恩,竟生出狼子野心,反过来利用这个机会,勾结逆贼为祸!”
大司乐顿时只觉三九天坠进了冰窟窿,冰水没顶,冷透骨髓,本能地颤抖起来。
身在后宫本是他最好的脱罪说辞。可要命的是,整个大昭范围内,碧血境的光明道发展得最为兴盛,常年大小叛逆不断。南区正是他的封地。
代大司乐治理南区的地方吏员定期会将各种文书档册上呈,其中曾反复提及流民反逆相关,自然也提到了光明道所宣扬的观点:人不分等级,万民生而平等。
这种言论足以蛊惑大多数出身低微之人,包括他流徽。整个后宫能接触此等论调的本就寥寥无几,了解最多者,也非他莫属。若说真有谁会深信不疑,嫌疑最大的当然也是他。
当初的无上恩荣,谁想今日竟成了断绝后路的关键一刀。
但毕竟昭明帝没有拿出实实在在的证据,他不能就这样认了。大司乐伏地叩首,砰然有声:“无规矩不成方圆,人分贵贱,等级严明,是祖制礼法所定,岂能废弃?”
“妾蒙帝君恩赐,如今锦衣玉食,安宁无忧,怎会与贱|民同流合污,听信那些无君无父的反逆之言?”
昭明帝冷笑道:“若论出身贵贱,想来你尚未忘本。你是否要告诉朕,你从无怨怒?需要朕提醒你的生平吗?”
大司乐呼吸都凝滞了一小会。
真要细究起来,他的一生实在算不得好过。
从前,父亲护主而死,母亲悲恸早亡,生为家臣,关锁一隅,无人相护,历经坎坷。与心上人不得表露衷肠,生生离散。被徐家家主觊觎,威逼磋磨。
后来,昔日情人视他为棋子,横加欺骗利用,亲自布局,将他献与暴君。帝王强占,圈禁深宫,男妃恶名,万世流传,苟且求生,身作鹰犬……
种种苦痛,尽数源于大司乐与所遇之人无法逾越的巨大地位差距。那些都非他所愿,他挣扎半生,却没有任何选择、反抗的余地。
他骨子里就刚烈偏执,无论爱恨都可舍出一切。即使后来荣宠无双,可旧时仇恨只会越来越深,绝不因时光和那点无谓的帝王恩泽而淡化分毫。
对过往经历怨恨难消,对身份悬殊意气难平,跟了大司乐几年的三两心腹多少会有所察觉,可那些人本就是帝王给他的。这一点,正是他们的供词,白纸黑字记录在案。
大司乐如今虽是昭明帝面前的红人,但有鉴于此,他信奉光明道的事不论真假,至少有了足够充分的动机。
他兀自飞速转着念头,仓促之间却无从破局,只能惨然辩解:“妾冤枉!定然是从前暗算妾的人未能得逞,便故意栽赃诬陷。求帝君为妾做主!”
这些年来,大司乐以“奸妃”的身份多方出头、筹划,帮着帝王对付世家。他们视他为眼中钉,几番遣了死士入宫暗算。
此时情急,也只能试图将矛头先引到这一点上。
昭明帝森森厉叱:“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对世家、对朕这些大权在握之人的恨?”
“既是痛恨当初朕以权势强迫于你,大可一死明志。却要一边留在宫里,享尽尊崇恩荣,一边暗生怨怼,多年不肯放下,以致包藏祸心。当了女|表|子,就别想还要立牌坊!”
“你对朕与世家的事尤为上心,不惜甘为马前卒,让朕当真以为你忠君勤事,死而无惧。其中果然有几分是真心为朕打算?又有几分是借朕之手报你一己私仇?更有几分是协助光明逆贼,意图让朕跟世家拼个两败俱伤?其心可诛!”
大司乐面无人色,突如其来的巨大惊惶后,终于理出一点头绪。
他尽心竭力针对世家,连遭暗杀都不曾退缩,昭明帝从前纵然习惯性地有些怀疑,且从没打消过,因并未发现他有旁的异常,倒还不至于真就疑心了他。
但此事一出,那些行径却绝不单单是一句深宫之人邀宠就能解释的。照大司乐对帝王的了解,若说方才种种尚算捕风捉影,这点几乎可算铁证了。
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陷阱。哪有什么真正的线索,他根本就是被人陷害。
布局者做得十分之高明,不着痕迹地将事情捅到昭明帝面前。但那“线索”控制得恰到好处,极其隐蔽,仿佛真是大司乐自己行事不密,不慎暴|露出几不可察的一点,又急迫地竭力隐藏。
惟其如此,才越发令昭明帝这样多疑善忌的帝王怀疑。
其人思虑周全,非但严密到全方位堵死了大司乐所有辩解的由头,竟连帝王的性情与心思都摸了个七八成,全然将之引导向他想要的方向。
何况,此事爆出来的时机也拿捏得十分巧妙,正掐在昭明帝集中所有心思和精力,即将对付宫氏,同时设法给谢氏做局之际。
即使帝王想过其中别有玄机,这等关键时候,他却绝对不会冒险,在身边留着一个可能跟逆贼有关的隐患,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整个帝宫里能有这等智计、手段的,非广陵殿君和有悔真人莫属。
会是谢重珣下的手吗?
但他自入宫后深居简出,镇日自我封禁在居所中,若非帝王传召,几乎从不外出,仿佛早已万念俱灰,行尸走肉。他如何清楚内外种种形势?又如何得知自己一定与光明道有牵连?
事已至此,大司乐也顾不得自己丝毫没有证据,颤声道:“广陵殿君!是他,他与妾有深仇大恨,一定是他陷害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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