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当面戳穿意图,谢重珩不免略有尴尬。
他还想说什么,那人却已接过灯盏,渐渐消失在阴风鬼气中,只遥遥传来散漫的一句:“机缘到了,你会知道的。”
望着那人素衫皓发的瘦削背影,他渐渐敛了明朗的神色,目光莫测。
上次的所谓“幻觉”,哪怕他将所有细节从头想了一遍,仍没察觉半分异常。所以方才点燃海魔泪时,趁着背对墨漆,他不怕死地特意用手再次触摸了太初之光。
他要证实一下,究竟是他的问题,还是根本就是盟友骗了他。
如今结果已经很明显。他的那一堆怀疑并非疑心过重,如今都有了依据。
再想想初识时,墨漆总说自己之所以对往生域有诸多异常详尽的了解,全都源于于一册“秘本”,他现在甚至有理由认为,那根本就是杜撰出来的。
那人本就与这个鬼域有旁人无法想象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谢重珩仍然不认为墨漆是对他有什么图谋。
毕竟无论是修为还是别的本事,那人几乎全方位碾压他。从相识到现在,那人都在一路倾尽心力扶持他帮助他,所做的一切,早已远远超出了血盟的范畴。
那就应该是想要掩饰,他当时果然是见了太初之光后,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故而诓他。
纵然他并不想刺探墨漆的私事,但,一个活在数十万年前的传说中的人物,同他现在的盟友会有什么瓜葛?
此人神秘莫测,几近无所不知。如果说知晓凤曦就是他师尊,是因为两人相处多年,终归不免在细微之处留下线索,不算什么,那么,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真正来历?
他兀自思索着,冷不防某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谢重珩猛地回头,却见祝融峰上火光冲天而起,整个山巅彷如揭开的锅盖,整体炸飞了。
眼下可谓喜忧参半。
喜的是爆|炸不过虚惊一场。
所谓祝融峰,大约应该是往生域的原住民,即那个未知的妖族集体消亡后,直到幽影出现的漫长岁月中,或许是天地自然变化,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山石泥尘在那个巨大的法阵空间外蓄积而成。
如今炼器炉重新开启,沉淀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废气烟尘急剧受热,从炉顶的泄热口冲出,威力超出了他们为之做的准备,自然将峰顶掀翻,倒并不影响什么。
想起当年刚刚占据句芒峰,墨漆却不愿搬去峰主府时曾说:“现在搬上去了,日后说不定还要搬下来,麻烦。我劝你也别费这个劲。”谢重珩总觉得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
但他没有时间去细究这件事,因为另一个更迫切的问题摆在了眼前,需要立刻解决——喜忧参半的忧。
朱雀城主的飞蜥飞蝠部|队常常自下属地盘的上空掠过,监察有无异动。没了峰顶的遮掩,其下的一切就彻底暴露在了监视中。
若是被人发现此处竟有如此逆天的资源,不仅朱雀城主,哪怕是富庶强大得多的其余三境,也少不得会不远万里,来这片往常连看都懒得看的贫瘠之地抢上一抢。
峰顶上大火烧了数日,浓烟滚滚,冲天而上,将天幕连同周围不少区域都笼罩在乌沉沉的烟气中。莫说飞蜥部|队从空中查探,就是亲自爬上去也看不见什么,给他们争取了时间。
所幸峰下那巨**阵构画的空间自成一体,不受外界分毫影响。但此番动静之大,甚至连临近的西境和东境都被惊动了。
峰顶炸飞不过半日,朱雀城主遣来问询的特使就抵达了祝融。
谢重珩觉得他和墨漆身为龙渊时空的凡人,是幽影们争抢分食的血食,不能见外人,只得一边找了个靠谱的副手应付过去,咬死是存放燃料等物资的库房出了意外。
好说歹说,费了不少钱物心思,送瘟神一般将特使送走,他又一边连夜召集人手,拟定方案,赶在烟雾稀薄时迅速搭建了个四面通敞的巨型亭子,重新杵在祝融峰顶。
然而这个法子并非一劳永逸,只能遮掩一时。
炼器到一定程度时,烟尘带着火光喷薄而出,总会偶尔从盖子边缘四散逸出。时日悠久,如果朱雀城主的飞蜥巡查足够勤,终有发现的一天。
这种大型炉具炼器,本就不可能完全瞒住所有人,谢重珩也寻不出更好的办法。
何况若能成功,日后他也无需再藏着掖着。若成不了,即使他们曾为这些物事耗费了无数心力,终归也不过一摊破烂,留之无益。姑且就这么着了。
紧张而忙碌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当火舌卷着烟尘,自亭盖下唰然冲出,彷如急遽炸开在峰顶上的赤色巨型花朵时,第一炉试验品终于即将出炉。
成败在此一举。谢重珩驭着战兽飞驰一整夜,回到了祝融峰下。
尚未走到尽头,甬道前方照明的灯火突兀地微微一晃,与此同时,一道白晃晃的残影已闪电般袭到眼前。
他刹那侧身避过,手上聚起修为,将偷袭之物猛地往旁边一推,又迅速往回一带,眨眼间就卸了巨大的前冲之力,稳稳横在他身前。
那是一艘白色木头制作的飞舟模型。整体长度差不多等于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高,首尾飞翘,线条流畅。虽不大,却十分精巧,严丝合缝。
主体分为船楼船舱两个部分。每侧上下共有五层箭窗,藏在底部舱室的飞行法阵正在运转,确然是依据他最后定稿的草图形式制作而成。
谢重珩最终采纳了墨漆的建议,决定先行打造可以直接上战场的战舟,而不是专门用于人员物资运送的运载舟。
“恭喜宋营长,身手越发精进了。”极为宽阔的甬道深处,有人拖声懒调地道了一句。
谢重珩没有答话。片刻,素衣雪发的身影从灯火中现身,缓缓停在对面,与他隔着一条飞舟。
他看了这满身谜团的神秘男人一会,眼神莫测,面上却微微笑了起来,几步转过去。
两人并排站着,他看着那耗费了他们无数心血的珍贵模型:“先生怎么不恭喜我这飞舟设计得尚可?”
墨漆唇角弯出一抹笑意,示意他伸手,拖长了嗓音道:“相比之下,我觉得旁的事情更值得庆贺。”
几枚铁灰色箭镞尚且带着热度,沉甸甸落在谢重珩掌心,当啷作响。他听见那人散漫的声音:“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
他便拈起一枚,仔细查看许久,想想又递过去,笑道:“先生可用它攻击我试试。”
墨漆接住,顺手抛了几下,半真半假地道:“我一激动就容易头晕眼花,就不怕我失手伤了你?”
他幽幽睨过去,盯了须臾,不自觉地喉头一动,咽下口水。
青年今日未着战甲,只一身深色劲装,样式简洁,紧衣窄袖,腰带收束,勾勒出流畅利落的肩背线条和劲韧的窄腰、笔直的长腿,宛如某种身姿优雅却极富力量的豹类,生机勃勃。
很好吃的样子。
谢重珩笑道:“莫说先生的身手远在我之上,就算真伤了也无妨,那也是我自找的。你就当我寻个养伤的借口偷懒罢了。”
当下习惯性地从乌金手环中化出这些年常用的陌刀,提在手上。
想想不对。这是来自开阳镇主、谢氏旁系专用的那柄。怕它受损,又换成更早之前,从天璇镇主手上得来的那支形制一样的武器,飞身后掠:“先生动手吧。”
纤白指尖摩挲着箭镞锋锐的尖棱,墨漆遥遥望着甬道深处若隐若现的修长身影,一双狭长狐狸眼微微眯起,更显凌厉,又无端透出几分妖鬼的邪性。
这小傻子,明明心里对他充满了疑虑,却仍是相信他不会伤害他甚至要他的命吗?
他的妖性并不轻易激发,只是偶尔受外界的事物刺激才会失控罢了。但大多数时候,却端看他想不想压制。
不知道当箭镞穿透他的衣衫,刺破他的肌肤,没入他的躯体,汩汩流出鲜红香甜的血液,被他一口一口吸入喉中时,他会不会悔恨?
这么想着,墨漆唇角弯出一点温柔笑意,慢慢抬起了素白衣袖。
铮然一声金铁交击之音,嗡鸣着回荡在甬道深处,同时传出的还有谢重珩一声仿佛压制不住的闷哼。
他等了一会,不见那边再有什么动静,却有一丝血腥味飘入了他的口鼻间,不禁疑惑起来。
虽说墨漆觉着自己有分寸,但这小傻子修为再如何精深,说到底也不过一介凡人。
莫不是他下手太重,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没能接住,果然出了意外?
皓白的衣衫和长发拂动,他几乎是瞬间就到了谢重珩身边。
陌刀倒在一旁,青年躺在地上,一手捂胸,指缝间沁着血迹,紧阖着眼睫,像是已经晕过去了。
“宋时安?你怎……”墨漆俯身去扶起他,打算查看他的伤势。
冷不防那人霍然睁眼,一跃而起,眉眼俱是奸计得逞的笑意,又得意又愉快,一把抓住他的肩臂。
“先生终于也有上当的时候。”简直神采飞扬了。
墨漆安静了一瞬,也微微笑了起来,眼神却骤然森冷如冰,慢吞吞地反问:“试探我?”
他猛地挥开他,转身就往外走。
谢重珩有刹那的呆滞。
他反应极快,伸手就要去拉他。不成想方才看着还近在眼前的人,只电光石火间就已消失在甬道深处,速度快到简直不可思议。
正欲飞身去追,里面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老炼器师在后面高声喊他:“营长来了?正巧,这批箭镞刚刚出炉,属下正好回禀一下情况。”
谢重珩无法,只得先去了炼器空间。
关于这一炉成品的质量,他刚才已经试过。一撞之下,纵然是源自大昭武将世家的制式陌刀,锋锐的刀刃居然也崩了一点豁口,那枚箭镞却依然光亮如初,完好无损。
考虑到墨漆的修为和身手连他也探不出深浅,效果按翻倍算,其品质至少也能同他的陌刀打个平手。
炼器师翘着花白胡子,满是尘灰和褶皱的面上难掩惊叹和痴迷:“营长有所不知,属下原是西境白虎城人氏,后来因战乱才来到南境,前后炼了数百年器。”
“但哪怕是富庶程度仅次于东境苍龙城的西境,除了城主和三位峰主手下的精锐部|队所用,也很少见到这么高品质的材料。何况……”
他似乎有些犹疑,谢重珩和气道:“老师傅无需顾虑什么,不妨直言。”
“是。属下只是想,这还只是第一次炼制,工艺尚未经过细化和研究,尤其是提纯材料净灵石和优化材料天佑玉,也只是按照常规炼制的分量使用,只能算粗略的试验品。”
炼器师躬身道:“倘若再加以改进,有没有可能,品质还有可能提升一些?但这也只是属下的猜测而已,作不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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