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霜。凤不归踏着一片狼藉,素白的衣裾在海风中飞扬起伏,在地上投映出长长的影子,仿佛几条飘摇的尾巴。
像是踏月而来的狐。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了屋子外面,安静地站着,似乎是在旁观,又似乎单纯是在等谢重珩。破败、昏暗、血腥的背景中,尤为诡异。
柱子不肯回家,也不知是想做什么还是期待什么,死死抱着他女儿,靠坐在门口。
像是还没从之前的恐惧中回过神,原本精壮的汉子抖得筛糠一般,时不时往屋里望一眼。小丫头之前受了惊吓,哭累了,在他怀里睡得很熟。
谢重珩将指认小丫头的村民一把拖出来,不顾他的嘶吼挣扎,连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用随手捡来的刀一刀砍下了头颅,又将当时意图去拖拽她的人尽皆废了双手。
哀嚎声中,他最后才将铁蛋拎过去,上下打量一眼,淡淡道:“你或许不知道,就在你带着浪客出现之前,村里的人还在担心你。”
他一松手,铁蛋就吓得哆嗦着瘫软在地。
眼见着那颗人头在跟前骨碌碌滚了几圈,他忽然浑身一震,狭小的屋子里瞬间弥漫出了一股说不出的马蚤味。
想起自己为了讨生活,大晚上的还要出海,谁成想点子那么背,偏偏就让浪客给抓住了,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哪里还有半分此前的嚣张。
铁蛋一边流着泪一边吼道:“我不想死也有错吗?他们只是一点担心而已,我要付出的却是一条命!凭什么要我为了保他们而死?”
身下沁出一滩液体,眼泪鼻涕混着冷汗糊了满脸,说不出的恶心、狼狈。
他呜呜地哭着,却越说越理直气壮:“再说浪客大人们都说了,他们是来帮助我们过好日子的,不会要大家的命。”
“这些年大昭封闭沿海往来,他们没有办法表达诚意,只好用别的手段先登上大昭的土地,再寻找机会觐见帝君。若是帮着做成了这事,我们都是大大的功臣。”
如此荒谬、拙劣的借口,谢重珩实在听不下去了。
他自认为是个军|人,此生第一痛恨的就是叛徒。眼前的场景无端令他想起曾经的狰十九,和因此而战死、笑谈“男子汉大丈夫,纵然不能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的路商。
眼见他握紧了刀,铁蛋终于察觉今日大概已经难逃一死,一边奋力蹬着地面往后退,一边哭喊道:“你不能随意杀我……官老爷都还没定我的罪……”
他突然扭头看着众人,声嘶力竭地吼着:“你们都忘了你们曾经干过什么了吗?他现在要杀我,你们啥话都不说,下一个就是你们!”
谢重珩冷冷道:“你不该叫铁蛋,应该叫软蛋。”
他一刀将其枭首,方才提着滴血的刀锋,踱到老村长面前,声嗓淡漠:“现在,你应该能告诉我,那些草屋的主人都去哪了。”
对这个连杀两人眼都不眨一下的青年,这个又奸猾又怕死又猥琐的老头虽然有些怕,却早已没有了面对浪客时的惊惧欲死。
像是忽然想通了左右都是个死,他一脸破罐子破摔的麻木:“都死光了。这些年,浪客有事没事就来杀一圈。能跑的都跑了,跑不了的,就找地方躲起来,等他们走了再回来收尸。”
他忽然咧嘴一笑,龇出一口被火烧过似的焦黑残缺的牙:“你看我们村里有没有女人?都是跑慢了,被糟|践死了。”
浓黑剑眉几乎都要竖起来,谢重珩冷笑道:“她们难道不是被你们亲手送到浪客手上的?”
话一出口,门口的柱子猛地抬起头看进去。
那双深陷的眼中分明有痛苦、仇恨、悲哀、愤怒混杂着,炸出一蓬血红火焰,几乎要腾空而起,将满屋子的肮脏卑劣都焚毁一般。
然而只一瞬间,那火焰又渐渐熄灭,化成一点冰冷的骨灰,烟消云散,只余一片血色眼瞳。
看到这里,谢重珩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只觉心里仿佛被火灼着,当即扬声问他:“是谁?”
柱子剧烈颤抖起来,死死咬着牙,沉默许久,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
谢重珩下颌紧绷,冷怒道:“身为一个男人,保护不了妻儿本就是无能,乱世之中尚且有个说法。但你连为她报仇都不敢,连指认仇人的胆量都没有,不是懦夫是什么?”
像是被重锤砸了,柱子连坐都坐不住,一头磕在门槛上,宽厚的肩背微微颤抖起来。
听着里面的村民被一个一个叫到名字,轮到老村长时,他浑身不受控制地一震。
孩子小小的身躯在他怀里略略拱了拱,嘴角流出一条口水痕迹。
“还是你。”谢重珩将刀锋压在老头脖子上,却听他嘶声道:“不是我,是他自己!不信你问问他!”
乍然听闻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无可遏止的愤怒在他血管中奔腾翻滚。他只觉心里那团火轰然炸裂,几乎恨不得将这些不是人的东西都一把火烧干净。
门口的男人颤抖着抬起头,已经是泪流满面,断断续续低吼:“你逼我……你们逼的……你们都逼我……你们所……”
老村长蓦地暴怒起来,嘶哑苍老的声音在狭小的屋子里翻滚:“谁逼你了?不就是个买来的女人,全村就她一个女人了!”
“那天来的几个浪客大……都说了,只要你亲手将她送到他们床上,帮浪客们按着她,在边上老实看完全部过程,全村就都能活命!若是换了人送去,或者谁敢杀了她,所有人都得陪葬!”
“你也不想你女儿小小年纪就跟她娘一样的死法吧?是我们的主意不假,但最后也是你自己同意的!你能恨得了谁?该恨我,还是恨大家?要恨就恨自己生错了时候,生错了地方!”
柱子已经说不出话,只不停地用头去撞门槛,直撞得血肉横飞,咚咚作响,像是妻子在他眼前惨遭凌|辱时的哀号还声声响在耳边。
谢重珩只觉全身的血液瞬间都径直冲到了头上,压着怒气,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几个人?!”
老村长骤然收了声,小声道:“五个……只有五个……”
话没说完,谢重珩终于破口大骂:“狗凉养的杂|种!”
他用了全力狠狠一脚踢过去。只听“咯啦”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老头翻着白眼砰地一声飞出去撞在木头立柱上,震得草墙都在颤抖。
他脚下不停,一脚一个,将屋里几十个村民尽皆踢飞,犹不解恨,一掌劈碎了木桌,怒吼道:“你们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家里有没有菜刀铁棍?!”
“对着区区五个浪客,竟完全没有想过反抗,竟逼着人将妻子送去给畜|生活生生糟|蹋而死,你们不配做男人,甚至都不配做人!”
胸腔都仿佛要炸裂般,胀得生痛。无论是作为大昭的世家子弟谢重珩,还是作为往生域中浴血奋战的宋时安,抑或是侥幸从幽影们口中逃得一条性命的孤苦少年谢七,他根本无法想象,天底下竟有自私、懦弱、怕死到如此地步之人。
天龙大地上的人自古以龙裔族自称,历代以来深受四周各个异族强敌的觊觎和侵略,漫长时光中不知经受了多少磨难,却从来都铁骨铮铮,宁死不屈,至今没有任何一个异族势力成功将其侵占、驯化。
然而这个地方,稍稍有点血性的人都死光了。剩下的这些,根本已经不能称为人,而是比往生域中的幽影更像鬼的东西。
“还有你!柱子!”他大步走到门口,抬脚准备照瘫倒在地的男人踢过去,看见依然蜷缩在他怀里熟睡的小丫头,几乎咬碎了牙,终究硬逼着自己收了腿。
砰地一脚踹在门框上,踹得整间屋子都哗然落下无数海草,他低声吼道:“今天看在你女儿的份上,我不杀你。”
“你若还有半分人性,就好好想想,有一天她问起她娘是怎么死的,你怎么面对!怎么回答!若是有一天,他们要你献出你女儿去换他们苟活,你又该怎么选!”
满地翻滚哀嚎的村民中,有人也发了狠,不管不顾地嘶声道:“你说得好轻松!我们怕的是那五个浪客吗?我们怕的是他们后面的大部|队!”
一个人出了声,就会有更多的人出声;一个人有理由,就会有更多的人找理由。
另一个人嚎啕大哭:“对啊!你们今天逞英雄,把他们都杀了,过几天大队人马杀过来,你们倒拍拍屁股走了,遭报复的还不是我们!全村都要死在你手上了!”
原来这就是此前凤不归所说的,救了招怨。
愤恨难忍,谢重珩怒喝道:“这里是灵尘谢氏治下,附近不远就有谢氏的驻军,纵然你们不肯反抗,就不会派人去求救?!”
“贵人,”老村长缓过一口气,吐着血沫子。
方才的暴怒过去,他惯常麻木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说不出的讥讽,嘶哑道:“你这话说得,就像问一个吃不起饭快要饿死的人为什么不吃肉一样。”
“灵尘境那么大,谢氏哪里顾得那么周到?下午示警的动静也不小,到现在来了一个官兵没有?等他们发现这里出了事,全村人都投完三次胎了。”
他刚说完,另一个充满仇恨的声音跟着附和起来:“你们这些贵公子,生来不愁吃不愁喝,闲得蛋|疼了还搞一堆奴才伺候着,到处吃喝玩乐,还起个美名叫‘游历’,哪里知道我们过的什么日子!”
“谢氏顾各个城里那些老爷们都顾不过来了,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这些乡野草民!谁都不管这个鬼地方,凭什么要我们拿命去保护?换谁来不是一样,只要给我们留条活路就行。”
“何况浪客善于伪装,经常让细作假扮村民,打起战来,官兵哪里会去仔细查清楚身份文牒?还不都是一起杀了了事!求救?哈!找死还差不多!”
谢重珩恨得咬牙切齿,胸膛都在剧烈起伏,肌肉在衣袍下略略绷出凌厉的弧度:“你们就那么怕死?为了活着,连人性都不要了?连底线都没有了?为了活着,什么禽|兽之事都能干得出来?”
“边境那么多将士战死,他们不想活?个个都像你们这样,仗都不用打了!国也不必要了!”
众人更加愤怒:“将士?他们拿着朝廷的大把俸禄,死了也是应该!”
“我们呢?我们什么都没有,想要活命,就要冒着风浪出海打鱼,随时可能被海里的怪物拖去吃了,又或者遇到浮海而来的浪客……”
“从海里挣出一口吃食,还得交数不完的捐税赋役……谁懂我们活命的艰难!同样是人,凭什么就我们该死?!”
“我们活都不能为自己活,死又是为谁而死?为没有多少关系的别人?为那些恨不得将我们骨髓都吸干的官老爷?为朝廷?还是为帝王?只有命是我们自己的!”
“我们就算死在这里了,又有什么意义?我们付出了性命,又有谁会知道?有谁会记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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