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本该寂静一片的屋中始终响着躁动的簌簌声。
宁泽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此刻已值晚间,屋里的灯灭了几盏,单留下床头一盏微微亮的孤灯,伴着冷清月华一同陪着心绪不宁的宁泽殊。
静了会,他猛地坐起身,盘腿而坐,柔软的发丝垂落几许,撩拨肩头。
宁泽殊撑着膝头,百思不解,“他到底什么意思?不是讨厌我吗?怎么突然又约我出去了?”
辗转反侧间,满室蔓延着他不解的叹气,而这些全被屋顶蹲候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待到声音渐歇,已是月上树梢,这些话的归处并不是随宁泽殊一同进入梦乡,反倒是一字不落地传入了明若寒的耳朵。
彼时明若寒已换上了寝衣,坐在外室的书桌后,手中秉卷。在十三来之前,他正在夜读。
听完十三的禀告,明若寒手腕几不可察地折了下,随即徐徐抬眼瞧了耿直的十三一眼。
手中书卷搁下,他状似无意地随口道:“十三,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十三没有犹豫,语气认真,“十年前主子到漠北边境,处理了盘踞已久的漠亦鬼市,救出了身在斗兽场中的我。因为那天是十三日,所以为我取名十三,并将我带回了府上。”
不见天日的鬼市,是山裂之后,天然形成的一条狭长裂谷。
无家可归和罪大恶极的人都聚集在那里,其中不乏有为了猎奇,做出泯灭人性之事的人。
十年前,明若寒初到漠北任上,任知州一职,得知此事,即刻纠集了人,势要将此毒瘤铲除。
当时兵刃声铿锵,刀光剑影抽条映亮了鬼市常年灰暗的天。
明若寒踏过满地横七竖八的尸身,疏离漠然的眼神自地上横倒的吊睛大虎的尸身逐寸上挪,蓦地对上了石场中跪身立着的少年的焦灼目光。
他整个人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浓烈的鲜血淋漓,蜿蜒遍布他的脸。
凭感觉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模样,但眼神十足单纯、凶狠、警惕,多种矛盾的词语在他身上涌现组合,每一点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本该视若无睹的明若寒在四目相接的刹那,做了不该做下的决定,将那个少年给带了回去。
回忆到此,明若寒眸光拉远,分开的双唇依稀有喟叹声,“已经十年了。这十年凡有见不得光的事,都是交由你来做,你可有怨?”
十三一脸费解,“主子给我吃给我穿,把我当人,不让我跟凶兽打架,我帮主子做事是应该的。”
明若寒听到这话,深深看了他一眼,“既如此,那你为何不听我的指令?”
十三:“?”
“我有让你盯着宁泽殊的这些事吗?”
十三琢磨了下,耿直发言,“主子说,盯着他,事无巨细,全部汇报。”
明若寒无奈捏额,“罢了,你不必再去盯着他了。”
“为何?”十三罕见地变了脸色,似乎不解,同时眼神透露几分忧惧,“我可以帮主子做好此事的。”语气急迫。
“不。”明若寒打断他,“这件事很快就要结束了,不必在即将结束的事上再费心力。”
转日依旧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宁泽殊乘马车到了西郊马场。
这地方专供达官贵人跑马所用,门口有专人看守不说,内里更是风景秀美,绿草如茵。
为了避免闲杂人等混进来,对进来之人的核查十分严苛,凡入内之人皆不允携带仆从。
无奈,宁泽殊只得自己进去了。
到里头,见得一大片草原,马厩设在旁侧。
几匹马儿站在草场中,低着头哼鼻晃脑,其中一匹毛色鲜亮的霜色大马旁站着一人。
他一手拿着干菜料,一手抚过白马的毛发,展露出的侧颜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唇角扬起明快的笑,那是不曾见过的模样。
宁泽殊也曾靠着书中的描述想象过,明若寒会不会亦有如常人般的一面,有喜有悲,会痛苦,会伤心,但到底都是想象,不如眼见来得真实。
宁泽殊一时看得呆了,要知道能见明若寒发自内心的笑一下是多困难和罕见的事,他不想浪费这难能可贵的一刻。
一时入了迷,直到两道视线突然在空中交汇,宁泽殊嚇了一大跳,有种偷看被抓包的羞赧感觉,身体由内向外瞬时散发出股子热意,视线仓促避开。
手足无措时,有一小童跟阵风似地跑到了跟前,喜盈盈道:“是国公爷吗?”
宁泽殊仓惶的目光从他脸上流转到立在马场正中那人的身上,他此时已经转开了目光,不知在何时翻身登上骏马,利落干练的霜色骑装穿在他身上,靓丽得简直让人挪不开眼。
面对小童的提问,宁泽殊慢半拍地回答,“……是。”
“那请跟我走吧,大人在等您。”
宁泽殊跟在他身后,一步步缩短与场中人的距离,与此同时,那惊世绝艳的容貌也越发清晰。
比起方才的惊鸿一瞥,到了近前,才发觉他近日未簪发冠,而是用根玉色发带束高了三千墨发,泼墨一般顺着骄阳流泻,为冷情锐利的容颜增添了比平日多几分的恣意朝气。
不知不觉间,宁泽殊仰高了头,逆着泼天耀眼的灿阳,凝望他绝世的容颜,再一次看入神了。
书里的文字过于粗简了,明若寒的面容根本不是只言片语就能描述出来的。
太可惜了,要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自己现在的想法就好了。
“会骑吗?”
凉润的话音如冰山融水徐徐流进了心底,宁泽殊反应了下,决定还是要诚实,于是摇了摇头,“不、不会。”
被阳光笼罩的眉眼略感意外,明若寒重复道:“不会?”
宁泽殊自己也觉得矛盾,喜欢骏马,但是不会骑马,任谁听都会觉得不对劲。
但没办法,宁泽殊是真的不会骑,他不知道原身会不会,反正自己现在必须要诚实,骑马不是闹着玩的,若是编瞎话说自己会,万一受了伤可就得不偿失了。
正走神时,听得簌簌轻响,眼前阴影一晃,马背上便没了人。
明若寒立在白马身侧,启唇道:“这就是西郊马场购入的汗血宝马,这匹性子最是温和……”
说到此,他话音微顿,稍稍往旁闪开了身子,“你过来,摸一摸它。”
宁泽殊受宠若惊,他何德何能可以听到明若寒如此不含冷意的话音。
整个大脑都像在旋转,宁泽殊压着欣喜,挪着脚步靠近,将手放在明若寒曾置过掌心的地方,温温热热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明若寒就站在旁边,若冬夜寒梅般的冷香扑鼻。
马儿感受到外来人的气息微微侧首,喷出的热气撩起宁泽殊两鬓的发丝,吓得他不禁哆嗦了下,摸着马儿的手跟着撤回。
“别怕,它只是在熟悉你。”寒梅香伴着低沉的话音一刹缩短了本就很近的距离,曾经期盼的亲近在此刻得以实现。
宁泽殊不知为何突然酸了鼻头,旋即蜂拥至眼眶,明知道是当着明若寒的面,可滚烫的、盘旋在眼眶中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哭什么?”
听到明若寒不冷不热的问话,宁泽殊根本不敢正眼看他,手掌轻触在那雪白的皮毛上,掩饰性地猛摇了摇头,“没哭,我没哭。”
即使话说得再强硬倔强,可颤抖的泣音和真实滴落的泪水骗不了人,尤其是近在旁侧的明若寒。
宁泽殊感觉他似乎叹了口气,“在画舫上时,裴寂让你不开心,你可以放声骂他。现今若是我惹了你不开心,你又何必哭,大可以如那日一样。”
“不!”宁泽殊猛地转头,通红泛泪的双眸凝出明若寒的脸,跟说出的话完全不同,寒气森然,遍布整张脸孔。
宁泽殊瑟缩了下,字句磕绊,他竟然觉得刚才的温情都是明若寒装出来的。
可仅仅一刹,那种怪异的感觉就从明若寒的身上消失了,宁泽殊说服自己,刚才一定是错觉。
于是继续刚才的话,“我讨厌裴寂,可、可我不讨厌你,你也知道的,我想和你成为朋友。”
“那你哭什么?”
宁泽殊抹开眼泪,却忍不住从喉中不断滚出的哭声,“我是高兴,你终于能跟我好好说话了。”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明若寒再开口,却是生硬地岔开了话题,“汗血宝马出汗后,汗水的颜色是红的。”
“那要是流泪,眼泪会是红的吗?”宁泽殊哽咽着问出这个荒唐的问题。
明若寒沉默须臾,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他,“你要试一试吗?”
宁泽殊理解了下这话,反问道:“你是说骑马吗?”
明若寒不置可否,上好的容颜坠着碎落的金光,密实的睫羽在眼下投落大片阴影,光阴流转在脸颊上,用“岁月静好”四字形容当下恰到好处。
“嗯,要骑的。”
不知为何宁泽殊心情突然激动起来。
旁边侍立的马者一听此话立刻上前来帮宁泽殊登马,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过度紧张,加上又是陌生人相帮,宁泽殊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登上去。
马者渐渐跟着紧张起来,额上堆满密集的汗珠,打算再一次尝试时,突然有人打断道:“退下吧。”
宁泽殊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禁回头看他,哭过的双眼水亮亮的,充满信任与希冀,像是只渴求宽慰的小狗。
“你只需要放松身体,我自会助你上去。”
他的话具有安抚人心的神奇力量,宁泽殊紧张的心跳越发慢下,很快变得平稳。
也就在此刻,猝不及防被人抓住腰间,向上托举,眼前一花,再回神,人已经稳稳坐在了马背上。
箍在腰间的手不知何时收了回去,残留几许陌生的触感。
他兴冲冲地投下眼,感激地看向站在下面的明若寒,兴奋呐喊:“我上来了!”
“抓着缰绳。”明若寒眉眼无笑,只是在认真教人,不夹杂任何情绪。
宁泽殊沉浸在喜悦所营造出的柔软泡沫中,松松软软,令人沉浸其中,大脑随之放空,是以没能发现他脸色的不对。
依着他的话,手指摸向缰绳,刚要握住,原本温顺的马儿突然仰天嘶鸣一声,前蹄撩高,剧烈跳动,尘土飞扬腾起。
惊乱之下,那足以致命的马蹄朝向了在一旁立着的明若寒。
宁泽殊尖声喊道:“快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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