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的话多了。”
这话十三先前就听过,那时是立刻就住了嘴,现在却有心想要再劝主子一句。
“主子,李老说宁泽殊之所以不醒,是被困在了自己的意念里,就像梦魇了一样,需要有个人拉他出来。”
眼看明若寒还是没任何反应,十三咬咬牙,搬出无法拒绝的理由,“自打宁泽殊昏迷后,嘴里总是念叨主子的名字。想来主子前去,定能令他苏醒,也能拿到账本。”
说完,想起什么,提醒道:“京都那边,姜大人不是又来催了吗?”
为宁泽殊做到这个地步,十三觉得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去看他时,偶然听见他在昏迷中声音嘶哑着低唤明若寒的名字,迫切又依恋。
那种感觉十三深有体会,就像他被关在斗兽场时,深深渴望有个人能带自己离开。
所以他动了恻隐之心,这也是明若寒教给他的。
十三沉浸在回忆里,没留意到明若寒听到此话后的细微反应。他虽然没有回应,可指尖却掐得很紧,俨然是在压制着某种情绪。
姜照确实又来了,他今日出门,便是为了此事。
姜照给了他半月的期限,然而半月之期将至,明若寒的手里仍旧不见账本。
眼见此景,姜照顿时急了。
“你可知清栩在京都处境何其艰难?费心竭力为你隐瞒行踪,就是希望能给你足够的时间拿到账本。这半月已是能给你的最后时限,可眼下账本在哪里?”
明若寒面浮不虞,声色刺人,“他在京都处境艰难是因为我?圣上不理朝政,眼观着太子一党和二皇子为争位而打得头破血流。朝臣们都已站队,你和清栩难道就没动过心思?”
姜照话音一噎,眼底被满满的失望之色堆满,只一瞬便再度恢复了咄咄逼人的架势,“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如今时局动荡,我们都为其所迫。即便有所选择,也怨不得我们。你为官多年,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不,我就是不懂。”明若寒固执地表达自己的态度,“我乃圣上的臣子,他在一日,我便不会听命于第二人。”
“明若寒!”姜照秀妍的脸庞上显出怒色,“你太固执了!你这样,势必会因此丢了性命!”
这怒火滔天的话落在明若寒处,被他冷然一笑带过,“你知道的,性命于我,早就是无用之物了。”
对于这样连性命都置之度外的人,姜照没有任何好说的。
也确实,他的命早在他决意孤身一人,化为圣上手中利刃时就已经消失了,一把剑是不需要性命和人性的。
明若寒就是这样一个人。
姜照没了再跟他理论的心思,疲惫地转过身,“再给你三日,三日我必须要见到账本。不然我就会亲自动手,你知道的,以我的手段,宁泽殊的命我不会在意,只消喂上些东西就好了。”
此话一落,明若寒脸色如坠冰窖,俨然一副对待仇敌的模样,哪里还有往日的情谊。
然而,不论是姜照,还是明若寒都十分清楚。往日志气相投,指点江山的三人在这吃人的朝堂中,不知何时早就都已经变了。只不过是维持着表面的虚容,没有拆穿罢了。
十三的一番话确实在某种程度上点醒了明若寒,宁泽殊一直不醒,那么他所要做的所有事情都要搁置。
于是明若寒在傍晚时,到了国公府上。
府内气氛低迷,俨然阴云密布,披了层揭不去的灰暗似的,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郁郁不振。
明若寒跟着秋石进入府中,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此处,也是第一次进到宁泽殊所宿的院子里。
来的路上,秋石说了好些话,都是有关宁泽殊病中情况的。
这些明若寒已从十三每日的汇报中了解得一清二楚,不过尽管如此,他并没有责令秋石闭嘴,只是沉默地听着。
走到房间门口时,听到了和十三一模一样的话。
“明大人,主子昏迷时经常喊你的名字,一直喊,一直喊,直到再次失去意识。”
一片浮云飘来,遮住了满天的清辉,明若寒的侧脸拢在乌暗之下,黑压压的睫敛下,叫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神情。
只得到句,“知道了。”
伴着轻轻一声响,他在明灭一瞬的烛光中进了屋。
扑面而来大股子药味,苦涩的味道宛若实质闷堵在鼻尖,明若寒不动声色地蹙了眉。
视线从跳动的烛光上挪开,投在墙上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在床畔停驻。
阔大的架子床中躺着个小小的人,四肢都盖在锦被之下,只露出了张惨然的面容。
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得像张纸,暖黄得灯火都无法为其增添一点光彩。时常灵动含笑的眸此刻紧紧闭着,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心始终揪着愁云,连唇瓣都红润不再,那颗乌痣看着也少了许多可人的劲头。
床帘半拢,上头坐拥着明若寒的影子,与床上的人遥遥相对,仿佛就在身前关切地看着他一般。
然而实际上,明若寒在离床五步远的距离就停下了,用没什么情绪的眸子打量着他的情况。
与十三所说的别无二致,他确实伤得很重。
突然床那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声微弱的呼喊传来,“明……若寒……”
声音时断时续,就像是将死之人竭力地要抓住什么东西来拯救自己一般。
垂在身侧的手指掐紧,明若寒原本平淡的面容突然浮出些隐秘的挣扎,许多情绪陷在其中,被惺忪的烛光照亮了眼底的暗芒,清楚地看出是痛苦。
“筚拨”一声,将要燃尽的烛火摇曳着,油尽灯枯地做出最后一丝抵抗,伴着床上人低低的呼唤,眼前明暗交替。
明若寒眼中的场景尽数扭曲,浓墨染脏了眼底的画幅,鬓边不知何时溢出的汗珠似雨点般落下,发出滴答一声。
映入眼底的景象由此完全改变。
华贵的架子床变得破旧,隐秘的裂纹攀附在木柱表面,蜿蜒爬上,垂落的褥子露出好些棉絮,随着床上人的动作簌簌落下,惊扰了泥地边织结的蛛网。
“寒儿……”
突兀响起的女子声音沙哑异常,残余的气力不足以支撑她再说更多的话,她费力地用双唇汲取着空气,喉咙里发出风鼓般的窒息喘息。
“娘……”
模样幼弱,看上去仅有不倒十岁的男童跪伏在床前,一抽一噎地望着她,两只手抓紧了床边的木架子,“别走、别抛下我……”
“寒儿,”一只枯手颤抖着碰上他的小指,已经没有了肉,布满褶皱的皮包着骨头,看上去十分可怖。
妇人的面容亦是如此,唇瓣开裂,两个眼圈深陷,充满不舍地看向身旁年岁尚轻的孩子,嘴唇碰撞着轻道:“娘也舍不得你,可是娘真的好累……”
她的目光慢慢挪开,陷入回忆般凝着床顶,“先是旱灾,好容易下了雨,又开始涝灾。那些官老爷都看不见,不给他们税银,就要挨打。可是给了他们之后,他们还会找着理由再要。
“你爹早早地走了,扔下我们娘俩。娘本来想供你读书,等你出人头地,可老天爷偏不想我们活着。
“寒儿,娘等不到那一天了。你得答应娘,你要做个有出息的人。将来要是真的当上了官,不要跟那些人一样只会坑害百姓,你要做些实事。你明白吗?”
“娘,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男孩死咬下唇,满眼满脸的泪,苦涩得令他禁不住哽咽,“我不想懂,娘。寒儿只想做你的孩子,不想当官,也不想出人头地。”
妇人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责怪的话,只是浅浅地弯了唇角,用尽力气地捧住了他的脸,“我的寒儿还这么小,娘真的好舍不得你……”
她的手布满粗茧,磨得脸上的肉微微发痛,可他没有推开,缱绻不舍地用小手盖住那只手,滚热的泪水从指缝间浸润,“娘,娘……”
在一声声竭力的呼唤中,妇人似是累尽了般合上了眼,身子一软,手也要跟着落下。
“娘?”男孩呆愣了下,不可置信地看着已经失去了呼吸的妇人,紧接着发出了一声暴鸣,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喉管都挤裂了般,狰狞着。
“娘!!!”
眼眶中涌出潮热,明若寒用指尖拭去,看到手指上的泪。再抬眼,那剜心的一幕已经消失,躺在床上的人变回了宁泽殊。
“不该来的……”明若寒轻声呢喃着,神色痛苦非常,眼角残余着清泪。
他的噩梦,不愿想起的一切都因为这一幕再次重演。
胸腔里的东西像被巨力活活撕扯开,将这么多年他刻意埋藏在心底的脆弱全数抛在面前。
从乡野村童走到内阁重臣,他用了整整十五年,旁人只看得他青年中状元,从不为权贵低头,年轻有为,却根本不知他在之前经历了何等的坎坷。
他的路布满了血和痛,明若寒永志难忘。
他无法再继续久待下去,往日的苦痛折磨着他,让他根本没办法理智地做任何事。
正在这时,床上的人忽然发出了恐惧的尖叫,“不要!不要!救我,救救我,我不是灾星,我不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