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泽殊盈动密睫,碎掉的日华如浮金般扑簌簌落下。一双秋水剪瞳映衬着裴寂小心翼翼转进来的脚步。
尽管他动作都特别地放得轻缓,脑袋低垂着,目光抬也不抬,跟黏在了地上般。但宁泽殊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透红的双眸。
心中不免为裴寂叹惋。
越是接触的久,就越会发现人隐藏着的一面,裴寂是这样,明若寒亦是。
裴寂对“宁泽殊”的爱,比宁泽殊想象的要深。他不懂,单从他这处看这份情的深厚,应该是当初“宁泽殊”纠缠裴寂的时候,他就已经喜欢上了“宁泽殊”。
可为什么,两个人没能在一起?
复杂的心绪体现在宁泽殊脸上,深深地锁住眉宇。才刚靠近的裴寂转抬起狰红的眸光,恰觑着这幕,心中一悸,即刻站住脚步,不敢再动了。
宁泽殊注意到,回过神看着他站在屋中,略显局促的模样,心底不住叹气,“你这样站着,我与你说话还要抬头,实在累得慌。”
“不是有个墩子,你搬来坐。”
裴寂点点头,忙搬了梨木墩子,在原位置搁下,随后坐了上去。
两人中间像隔了条星河,宁泽殊无奈失笑,不过倒也没再说什么。
他不开口,裴寂也不开口。
烧灼的眼神却一个劲儿的往宁泽殊受伤的胸口前转,仿佛要透过衣服看到伤处,看得宁泽殊身体不好意思地动了动。
找着话题道:“你家家教很严,那你总是往我这里跑,不会挨家里骂吗?”
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裴寂噎了下话,“只要能见你无恙,挨两句骂算什么,就是死也值了。”
“别—”
宁泽殊听着“死”这个字眼,一时发了急。
历经过被人刺伤,差点奔赴黄泉的事,他对自己的性命多了些爱重。睁开眼被日头晃了的时候,满脑子想的也是能活着正好。
这样的他自然不喜欢听见别人把命说的如此随便可弃,宁泽殊碰动唇瓣,“别说不吉利的话,你的命我担不起。”
孱弱的睫羽簌动,扑扇落向裴寂的心头,被人拨乱了般,喉头一阵发紧,捏实了拳头。
给你又何妨?
照他原来的性子,本该在听见此话后,就会趁势进击,不给宁泽殊丝毫喘气的工夫,说出这话。
但他突然就泄了气,不敢那样强硬,捏白的指尖放松,激荡的心绪同时平复,“玩笑罢了,只是想看你对我笑一笑。”
裴寂垂下眼睫,无穷的落寞缠绕蔓延,“你好久都没对我笑过了……”
尾语里满是叹息,追念过去那些深藏在心底的美好回忆。
他想起原来总爱围着自己打转的宁泽殊,总是把圆圆的眸子弯成甜甜的月牙,脸上的笑容比蜜都要甜腻。
他当时常常是以冷着脸回应,实际心乱得发慌,跳得如战鼓交替捶响,纷乱动荡。
他喜欢宁泽殊,从见他第一面开始,这颗种子就埋下了。
只是家教管束着他,不能随意表露出心思,无法做出族内不允的事。
“你想……看我笑?”宁泽殊细白的手指指向自己,脸上略有诧异。
“嗯。”
这个要求实在罕见,宁泽殊想不通这属于裴寂何种奇怪的癖好。但看他眼下状态实在过于差劲,想着给他看个笑容应该也不会影响什么。
就在裴寂的注视下,慢慢弯了唇,圆圆的眸子也勾出漂亮的弧度,似高挂天边的月牙,一如从前般照在裴寂的眼底。
他瞧着他一点点露出笑容,面容逐渐变得生动,仿佛春日柳芽逐步抽条,一刹蓬勃的生机涌了过来,夹杂湿润的春风,刹那回到了初见的那个湖畔。
他笑着靠近自己,闪闪发光的眼神中冲撞着令裴寂目眩神迷的无所畏惧和莽撞。
心脏重重地撞了一下,裴寂眼神中泛起纯直的空茫,日光分割在他身上,宛若站在了过去和现在的交界处。
突然有一瞬,心底不可抑制地冒出个念头——
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就好,不喜欢自己也可以,像这样跟自己随便聊聊,不时笑一笑就好了。
浮出这个念头的瞬时,裴寂怅然地颤了下黑瞳,看着宁泽殊的目光不期然萦绕上几许柔色。
“嗯?”宁泽殊观着他突然变得无边和煦的容颜,甚是好奇。
裴寂则是慢摇了摇头,“没什么,就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宁泽殊很想问问他是什么事,奈何身体实在不允许。本就是刚刚苏醒,又撑着身体说了这会子话,精神早就耗不住了。
支撑身躯的掌心骤然打滑了下,身子跟着踉跄,往前伏倒,幸而宁泽殊急忙用手再支住床畔,才没让自己摔下去。
“泽殊!”
裴寂在看到他身体坠下的同时,腾地站起身,迈出一步刚要接住他。就看他自己撑稳了,伸出的指尖僵在原地,被他强行屈离。
别开头,声紧道:“你才苏醒,身子还弱。先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
明日?
这话让宁泽殊蓦地忽略了他先前那略显亲密的称呼,正要张口劝他别再来了,来的这么勤,实在奇怪。可裴寂竟是又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他,一转身绕过屏风就走了。
“唉……”宁泽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没叹到底,不小心扯到了胸口处的伤口,登时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宁泽殊不知道在他招呼人进来看伤的时候,有关他苏醒和裴寂贸然前来的事都进了明若寒的耳朵里。
彼时他刚从江柳青所住的院中离开,十三前来汇报宁泽殊已醒的消息,明若寒听后锋锐的眸光很浅地变化了下,一瞬即散的讶然,仿似水波荡漾开的圈圈波纹。
惊讶的是他去见了宁泽殊,他就真的醒了过来。
“裴寂……”明若寒浅分开薄红的双唇,淡漠地吐出这个名字。
“本以为会让他彻底离开,没想到竟是又回来了。”似是感叹,可语气浅凉,恍惚间让人以为是在自言自语。
“还真是情深。”
这句带上了些显而易见的讥讽,眉梢低压,似乌云密布,堆积阴翳。
十三觉察到他突然变坏的心情,适时道:“裴氏一族的人正在找他,可要透露些行踪给他们?”
明若寒乌密的睫羽扫下,冷淡吐字,“与我何干?”
“主子不是与宁泽殊有过约定?”
“约定的事已了。裴寂从扬州再回来,便与我无关了。我只要宁泽殊手里的账本。”
对于主子突然将关系划分的如此清楚,十三不由思考起这变化发生的开始,好像是姜大人来过之后,主子对待宁泽殊的变化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没有再给十三开口的机会,明若寒拿出那枚发现的玉佩,令声道:“去查查此物的来路。”
十三知道是公事,立刻接下,躬身离去了。
*
关于绿绣的死讯,宁泽殊是过了两日才知道的,从秋石口中问出来的。
那前宁泽殊战战兢兢地等着裴寂来,谁知慌慌地等了两日,这人都没来。
宁泽殊就想他大抵是想通放下了,这事一去,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便想起绿绣来,于是喊了秋石来问。秋石一开始支支吾吾,有心想瞒。
然而这事别人就算想瞒宁泽殊都不成,凡是他铁了心要知道的事,谁都拦不住。
知道的时候,感触还挺复杂的。
绿绣这个人他拢共就见了两面,第一面他一身红袍,散发着幽香依附上来,宁泽殊当时想着造孽,把人给请了出去。
后来再见,就是遭他一刀直捅心脏。
什么仇什么恨能让他下这么狠的手,宁泽殊有心想问,眼下却没机会了。
原先审出来的供状,通过宁泽殊的打点,原封不动地呈到了他面前。
他伤势仍然未愈,披着外衣拿过那封染血的供状时,嗅见飘荡的血腥味,激得胃中阵阵翻腾。
强压着看下去,却是一路心凉至地,原来绿绣竟是对自己怀着这样的恨。若非当日自己赶他出去,或许他就不会因为无钱而治不起病。
承载一条人命的供纸轻飘飘地从宁泽殊的指尖飘离,轻得似落叶,却在宁泽殊心上砸出重坑。
他因此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明明已经好转的病情突然加重许多,看过供状的当夜就发了烧。
此事毫不意外地传到了明若寒的耳朵里,却并非是从十三的口中。
十三被他派出去调查玉佩的事,因此并不在宁泽殊身侧跟着。
明若寒遭遇围场刺杀时所受的旧伤虽已痊愈,但李老仍有所担忧,日日都会来请脉看顾。
也就在这个当口,仆人进门来,同时带来了国公府上的仆从。从他的口中,明若寒知道了宁泽殊病情加重的消息。
因着宁泽殊遇刺以来,身体都是由李老照料,最是清楚他的状况,因此国公府的人不敢贸然请别的医师,只好前来借人。
“因何如此?”
一句平淡的疑问令前来的仆从不禁抖瑟,“具体……不知,不过晨起的时候,有人给国公送过东西。国公看过后,没多久就病情加重了。”
知道问他无用,明若寒蹙着眉头摆手,应了他的话,让李老跟着他一起去国公府。
人都走干净了,明若寒端坐在榻上,分明四周阒寂,却突兀响起几声敲哒声。
冷白的指尖在小几上叩动,眉宇不时蹙收,透露几分难得外露的焦躁。
一瞬,敲击声顿消,明若寒从榻上起身,抓过外袍披在身上,大步走至门前时,恰碰上刚从外面回来的十三。
“主子—”
他刚开口,被明若寒打断。
“有事等我回来再说。”他表现的少许情急,说话时脚步不停,从他身侧错身,夹带起晚间的一丝寒露。
十三却是没听从他的话,开口就道:“主子,那玉佩出自江南府,归柳知府所有。”
明若寒脚步霎然站住,回眸,眸梢寒芒尽显,“柳胤明?”
“对。”
刹那的空寂,明若寒的表情细微地出现了变化,一些事情在他心里明朗起来,包括这次宁泽殊突然遭遇的刺杀。
“我记得柳胤明的女儿嫁给了二皇子为妻。”
一切不言而喻,十三眉宇严峻,静待着明若寒的下一步指令。
院中落叶飘飘,在不知不觉间带来了初秋的寒意,季节变了,人心浮浮沉沉,暗地里蛰伏的野兽磨着爪子,伺机而动。
不能再久留了,更不能再跟宁泽殊有任何接触。
明若寒回转脚尖,在十三的注视下走回了屋中,他没有解释他刚才出去是想要去哪里,同样不做解释自己为何又不出去了。
十三摸不着头脑,但野兽般的直觉让他敏锐地体会到明若寒身上散发出的伤情。
他有些悲伤。
在这个思虑的当口,踏进室内的脚步声停住。
十三掀起密垂的乌睫,眸光清泠泠的干净纯透。
站在屋内光下的人,背影如雪松挺拔,周身气质磅礴,让人不由自主想要臣服。
“等宁泽殊醒了,让他把账本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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