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鸢中午到图书馆，然后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图书馆的钟声敲过三次，玻璃花窗的影子转了又转，而她坐在旧书区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直到图书馆的灯也熄去大半，葛罗瑞亚小姐才从藏书室里走出来。
她走得不急，步伐的速度和频率都让人心中安定。
“葛罗瑞亚小姐，好久不见。”卿鸢起身，在她经过身旁时轻声开口，“我想请您帮个忙。”
“跟上。”葛罗瑞亚小姐步伐不停，径直走向了她的休息室。
进入休息时候，她才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卿鸢，眉眼中全然是庆幸：“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孩子。既然你如此开口了，想必是很严重的事，说吧。”
“我需要…进入大教堂。”卿鸢的目光微微低垂，避开了和葛罗瑞亚小姐的对视。
那句话一出口，整个空间的氛围骤然严肃了。
葛罗瑞亚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站着，盯着卿鸢。过了好一会，她才问：“你要进去做什么？”
“我不能说。”说着，卿鸢鼓足勇气看向了葛罗瑞亚小姐的眼睛，没有避让。
而葛罗瑞亚也盯着卿鸢的眼睛，没有移开视线。
两人之间对视了很久。
最终，葛罗瑞亚先收回了目光，声音很轻：“我看出来了，确实是不能让我知道的事…”
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像在一张白纸上落了一滴墨：“那你发个誓吧。”
卿鸢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发誓。”葛罗瑞亚小姐重复道，“你进入大教堂以后，不能伤人、害人，也不能毁掉什么东西。你进去的目的必须得是好的。”
这没问题啊，卿鸢的眼神像是白水晶一般干净：“我发誓。”
“说全。”
卿鸢语气笃定：“我发誓，我进入大教堂，只为了寻求答案，绝不伤人害人、不夺权、不毁掉任何事物。如果违背誓言，我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葛罗瑞亚上下扫视着她，沉思了好一会，才终于点头：“我可以找人帮你，这个人你也认识。”
卿鸢屏住呼吸。
葛罗瑞亚接着说道：“克里斯蒂安已经回来了，目前在圣殿骑士队服役。”
卿鸢怔住，居然是他。
“我请他帮助你，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
次日一早，图书馆在晨光中打开大门。
卿鸢走进大厅时，几名学生样子的青年人正拿着书单在前台排队，身上还带着未散的潮气。
而她低着头，穿着最普通的披风，一步一步走向阅读室角落那张大木桌。
葛罗瑞亚小姐已经坐在了那里，手上拿着一本厚重的书，用笔在内页做备注。
她没有抬头，却在卿鸢靠近的时候，轻轻把一本旧书推到桌边。
“上次你借的《天灾前建筑研究与复原》，遗漏了一册。”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没有异样。
卿鸢接过，轻轻鞠了一躬：“谢谢您。”
接着，她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轻轻翻开那本书。书页没有任何异常，但第十三章前夹着一张羊皮书签。
书签有一句诗：人在晨祷之后醒来，神在暮祷之中沉默。
这句诗里有两个时间节点，一个是早上，一个是黄昏。结合醒来和沉默的暗示，卿鸢确定是黄昏后。
这也说明，克里斯蒂安确实答应了她的请求。
可地点在哪里呢？
卿鸢把书签翻过来，背面一片空白，并没有别的信息。
她仔细打量了书签后，又去看了夹着书签的那两页书。
这两页的内容恰好是大教堂后面的小礼拜堂。
卿鸢知道，这就是地点了。
她闭了闭眼，克制住心中涌动的情绪。再睁开眼睛时，情绪已经都沉了下去。
卿鸢把书签收好，合上书本，起身走回前台。
葛罗瑞亚小姐接过卿鸢手上的书，例行公事的盖章、收卡，在最后一页写了归还日期。
递还书卡时，她开口感慨道：“你真的很像他。”
卿鸢没反应过来这是在说哪个他。
“我的侄子，伊芙。”葛罗瑞亚继续解释道，“你们都是意志很坚强的人，即使前路布满荆棘和死亡，你们也不会放弃。”
卿鸢觉得她此刻最好保持安静。
葛罗瑞亚收回手，是在对卿鸢说话，也是在透过她向无法触摸的人倾诉：“他也是这样，只要自己认定是对的，就要去做，也不管后果怎么样。”
“这就是问题啊。”她叹息道，“你们这样的性格，太容易出事了。”
“我老了，老得无法理解你们的想法，也老得无法阻止你们。你去吧，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
“谢谢。”卿鸢知道这两个字的分量不够，但这是她现在能给出的全部。
葛罗瑞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留下一道背影给她。
*
暮祷时刻，明明是傍晚，但夜色的光却是冷色调的，让圣城像是一个发光的大建筑模型。
卿鸢沿着主街缓缓前行，在不靠近核心的前提上，慢慢朝着小礼拜堂前进。
即便她已经很小心了，还是在接近时被一队圣职骑士拦住了。
三名身穿白银色铠甲的骑士挡住了她的路：“请出示身份证明。”
卿鸢照做，把林迎宁给她的证件递上去，并祈祷这些证件真的没问题。
士兵扫了一眼，皱起眉头：“身份倒是没问题，但你来这里做什么？”
“取一份手抄本。”卿鸢答得平静，“图书馆的葛罗瑞亚小姐安排的。”
另外一个骑士对拿着证件的骑士耳语道：“这几天刚查出有冒用证件的人，证件本身也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拿着证件的骑士开始仔细端详卿鸢的脸：“脱下兜帽。”
卿鸢照做，她不动声色，但内心已经开始盘算退路了。被盘问的时间越长，她暴露的风险就越高，所以顶多三分钟，三分钟内一定要想办法脱身。
但，还没到两分钟，救她的人就出现了。
靴底踏地的声音从石板路远处传来，穿着的深灰铠甲，脸部半遮的人从路的尽头走来。
他没有带任何标识，但他一靠近，三名骑士立刻让开了半步。
他走到卿鸢面前，朝着骑士们说：“她是来找我的。”
为首的骑士有些迟疑：“您是——”
他掀开披风内侧，露出一枚徽章，那是教皇近卫的标志。
“可以了吗？”他问。
骑士肃然道：“当然，阁下。”
他没有看卿鸢，只是转身离开：“跟上。”
卿鸢迅速迈步跟上。
走出士兵的视线后，他低声祝福卿鸢：“别回头，不要说话，禁止四处乱瞄。”
卿鸢一一照做。
骑士带她走进空房间，门一关，四周立刻安静下来。
“从现在开始，不管你是谁。”他开口再次强调，“你都只是图书馆文档部的实习抄写员，记住了吗？”
卿鸢点头：“明白。”
他从衣内侧的口袋中掏出一张纸：“上面的所有内容你都必须记住。”
卿鸢接过纸张，打开扫了一眼，那是一份教职人员巡查表，每一段时间、每一个地点都事无巨细地出现在上面。
接着，他递过来一把小钥匙。
“你必须在暮祷结束前进入。暮祷一开始，那扇门就会锁上，直到第二天。”
卿鸢接过钥匙：“谢谢。”
那名骑士没有自报姓名，也没有回话。
直到卿鸢踏入门内，他才低声嘱咐道：“记住你的誓言。”
卿鸢步入门内，门随即在身后合上。
门后是一间陈设质朴的小厅，只有寥寥几张木椅和书桌上的几本书。
克里斯蒂安正坐在椅子上，穿着便装，手中翻着一本泛黄的圣典。
他抬头看向卿鸢，慢慢合上书：“你来了。”
卿鸢拉过身边的椅子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桌。
最终，还是克里斯蒂安先开了口：“我原本是不想见你的，你应该知道。”
“嗯。”
“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或者想做什么。”克里斯蒂安有些艰难地坦白，“是因为我怕，见你以后，我好不容易重生的信仰会再次开始动摇。”
卿鸢知道这话的意思，她看到过他之前的绝望，可他还是见了她。
“你想进去做什么？”克里斯蒂安问出了这一路上所有人都在好奇的事。
卿鸢没有回答，她只是反问：“你信神吗？”
克里斯蒂安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是穿过了时间，回到很久以前，回到幸福的以前：“算是信过。”
“为什么？”
“因为神从未回应过我。”克里斯蒂安现在居然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说出这句话，“从我见过第一个死人，到我亲手埋葬自己的同伴，神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克里斯蒂安嘲讽地笑出声：“因为我总要有个地方待着，在这里待着，我至少还能做点什么。”
卿鸢沉默了片刻，第一次向他人直白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想见神。”
“和我猜得差不多。”克里斯蒂安并没有觉得卿鸢大不敬，更是没有多意外，“我们最终都想要向祂要一个答案。你的想法，我也有过。”
说着，他从桌下拿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文件，递给卿鸢：“最近上面居然开始开放夜祷给各个势力的高层了…但这对你是好事。我帮你弄了一个参观者的身份，你能出现在夜祷仪式上，但不能靠近圣坛。”
“能听到神意吗？”卿鸢再次确认。
“神意不会被听到，但如果祂愿意回应你，你会知道的。”
卿鸢沉默地接过身份文档，封口处印有正式教会的徽章，编号真实、签字清晰。这是查不到任何漏洞的身份。
她知道，这种东西是克里斯蒂安用他自己的前途和生命去换的。
在卿鸢开口之前，克里斯蒂安就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放在了桌上：“这串钥匙能打开夜祷区外围的小门。明天晨祷之前你必须离开，之后系统会清空这份身份。”
“之后你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克里斯蒂安把卿鸢推了出去后，门在她面前合上。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留给卿鸢叙旧和感动的时间。
卿鸢遵从他的意志，收回了想要推开这扇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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