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门前生事的毕竟是柳家长辈,张云松一个山庄管事过多干涉怕二东家难做,适才见势不妙便悄悄示意小厮去寻里正主持公道。
论起来,东山村里正柳长盛也属于柳氏一族,是柳老爷子隔着几辈的族弟。
柳老爷子单名一个正字,自认为立身正、行事端,实则心偏的没边,且抱残守旧、顽固不化。
柳二苗尚未分家时,上有得阿父宠的大哥,下有被阿娘疼的小妹,单他夹在中间,笨口拙舌,不受待见。
事关柳二苗,里正素来有心帮衬一二,何况现有了霖哥儿这层关系。
柳族长便是清楚里正的态度,今日聚集柳氏族亲特意避开了他,未料他还是来了,且同柳二苗一块来的。
里正隔着老远都感觉出庄子门口剑拔弩张的气氛,心中暗道不好,打量柳二苗好几眼,想赶在他前头喝止柳正一行人。
可他毕竟年纪大了,脚程哪比得过忧心夫郎孩子的柳父。
柳二苗快步走到近前,正听见柳族长威胁万沅沅,脸色登时沉下来,冷声道:“否则你想如何?”
“阿父!他们欺负爹爹。”柳玉瓷只觉父亲如天降神兵一般,可护自己周全,救阿爹于水火。
柳二苗抱起瓷哥儿,眼含关切地问夫郎:“沅沅,可有伤着?”
“无碍,你怎来了?”
“京都来信,驿使送到时我刚好在商行,接到信就想着往家赶,谁知半路碰上里正说庄子这边出事了。”
“是霖哥儿的消息?”
“嗯,待会细说。”
此时里正赶到现场,怒道:“你们是出门脑壳被夹了么,敢跑来林家庄子撒野?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值当吵吵嚷嚷、没完没了的折腾?”
“里正,二苗家的供哥儿读书……”
“人乐意供就供了,有你什么事。”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哥儿汉子一屋子读书,传出去咱整个村都不要名声了?”
“……”里正被这话噎了下。
当初这事是他没办好。
原本乡下人家,孩子养得本不如城里大户精细,只要不出格,并不过分讲究男女大防。
谁儿时没有和同龄人一窝蜂上山下水玩闹的经历?管他是哥儿女娃,能一起挨打抗骂就行。
只是村学办起后,请的老秀才古板守旧,满口之乎者也,对哥儿女娘读书很是不喜,一口一个有伤风化,连带着那些学生对哥儿女娃也轻蔑起来。
即便有霖哥儿珠玉在前,那酸儒书生亦言之凿凿,道商户庸俗、难登大雅。
真是……捧起碗吃饭,摔了碗骂娘!也不看看村学是因谁而兴办的。
里正一直懊悔,觉得自己愧对霖哥儿托付。
因为霖哥儿资助村学,本意是希望哥儿女娃能一同开蒙启智的。
彼时,赵仕恺高中状元留任京都,陛下仍在潜邸,受人挚肘,急需培养各方势力为他奔走。林家夫夫得贵人青眼,暗中相助陛下。
因京都形势所迫,林霖回村只来得及做好生意场上的交接善后便跟去了京都,村学一应事宜后期都是里正接手的。
督建村学从规划到落成,里正亲自把关,有条不紊地进行,最后却在聘先生一事上犯了难。
年轻有为的,不愿偏居一隅,怕埋没在小山村里;持重老成的,十之**同老秀才一样,不肯接纳哥儿女子入学;剩下那一二,不是贪墨钱财、漫天要价的混子,就是沽名钓誉之辈。
几番思量,请了现下的老秀才李守墨。
他起先不是没动半道换夫子的心思,可年岁日长,老秀才确有真才实学,教出数名童生,得村里人感念认可,又有功名在身,已不好再轻易辞退。
哎,今日柳家人不愿瓷哥儿读书,搬出李老秀才那一套,是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柳二苗夫夫可不吃这套。
“老秀才的话是圣旨呀,他不让就不做,怎么着,要不让二苗传信给霖哥儿,往后庄子他来做主?”
万沅沅一个哥儿靠攀上林家改换家门,王文泉早嫉妒得不行,眼下逮着机会就诟谇。
“要不得了,这年头抢人儿子这么光明正大!你家若真想要,不如拿钱把他买了去做奴仆、当童养夫,可尽随你心意。我精心养了十年的孩子,要个百两银不过分吧……”
一百两张口就来,真是没脸没皮,里正再听不下去,呵斥道:“可闭嘴吧你!村里谁不知你苛待煦小子,孩子饿得皮包骨,风一吹就倒,这便是你的精心养育?万夫郎好心接济都能被你诬陷成拐子,你当乡亲们个个眼盲心瞎吗?”
“还有你们几个,这是林家、赵大人的庄子!你们有几个胆子,连京都官老爷也敢得罪!还想去村口生事,当乡亲们跟你们似的不知轻重吗?我看有谁家不想要庄子的活计,不怕冲撞贵人,敢说嘴半句庄里的事。”
“去去去,都给我散了!林家庄子开学堂,那是赵老爷同意的,你们再闹试试?!”
有里正这话,柳二苗知其立场,他日即使传出不孝名声,亦有里正为证。于是,放心暗示张管事以十里庄园大管家的身份出面,驱赶这些人。
他们到底是不敢正面与林家人起冲突,极不情愿地走了。
柳正心里门清自分家以后,从前老实听话的二儿子就没了,现在的柳二苗冷下脸来比阎王都威风,偏偏成了柳家最出息的子嗣。
他一面想跟儿子的关系不能闹更僵了,一面又实在接受不了瓷哥儿读书,光宗念村学,家里尚且吃力呢……
一步一叹三回头,不知情的看见还当如何委屈了他。
然柳二苗的一片赤诚孝心早在日复一日的漠视冷待,以及分家时柳家二老的做法态度中磨光了。
小暖宝柳玉瓷搂紧阿父脖子,哄道:“阿父不难过哦,阿父伤心,软软也伤心。”
“阿父不伤心,阿父有你跟石头,有你们阿爹,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万沅沅温柔缱绻地看向夫君孩子,同时不忘安抚被凶神恶煞的吴勇吓到的小汉子。
“叔么……”
吴勇走前曾恶狠狠地威胁吴煦,回家不会轻饶了他。吴煦想起过去挨打经历就不自觉地发抖,紧贴在温柔的万叔么身上。
适才那些坏人叫骂,他可算知道柳爹姓万,该叫万叔么的。
“阿煦不怕,今日便在庄子住下吧。”
这般情况,断不能叫吴煦回家去,横竖他们也不敢真闯进庄子。
*
午间闹了一通,大伙心绪不好,魏夫子给学生们都放了假。
柳玉瓷神色恹恹的,同张荞在一个屋里午歇,吴煦则在外间小榻,几个孩子有许多私密话分享,不愿分开。
“荞哥儿,哥儿真的不能科举吗?”
“嗯,自前朝以来便是如此。”
“前朝?那前前朝呐?”
“……也不能吧。”张荞只听兄长提过前朝之事,前前朝不知道呢,但向来是没听说有哥儿官员的。
“好吧……可……”柳玉瓷哀叹,胸中憋闷不已。
“瓷哥儿,你这么聪明,学问好,长大后做大儒也可以的。”
“大儒?”
“嗯。”张荞不知想到什么,声音亦低落下去。
学渣同学吴煦实在无法共情读书人的烦恼,“你俩愁什么,不能读、不能科举就不举呗,想读书就读,说不准读着读着就能考了呢。”
“煦哥哥,以后能考吗?”柳玉瓷眼都亮了,一骨碌爬起来面朝小榻方向。
“啊,这我哪知道。”
“哦……”
“瓷哥儿,我觉得煦哥说得对,我们先把学问做透了,长大的事等长大说不定就想到办法啦。”
“就是嘛,我命由我不由天!若命运不公,就和他斗到底!”①
“若命运不公,就和他斗到底……”柳玉瓷和张荞因着心中不同的计较,将这两句话反复咀嚼思量。二人发愣许久,才捧场王上线,狠夸了一通马屁,“哇,煦哥哥说的好棒!”“是呀是呀。”
“嘿嘿。”吴煦傻笑回应,没说这是小哪咤台词,想了想道:“瓷娃娃,等睡醒我继续给你们讲话本吧。”
他俩点头应好,渐渐沉入梦乡。
与此同时,柳二苗和万沅沅两口子正在讨论京都的信。
“你年前刚去过京都述职,霖哥儿如何还会来信,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近些年,柳二苗作为林氏酒楼和十里商行大掌柜,主要是负责亓镇几家铺子、庄子同各地往来的买卖,以及各府分铺之间的联络,每月取一成利润作月钱。
酒楼和商行均另有一位掌柜,每年末会和柳父一同带上账本,前往京都述职。
林霖若有什么安排,按理年前就该直接吩咐的,眼下突然来信倒叫人莫名不安。
柳二苗轻拥夫郎安慰道:“不急,我先看看。”
他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一遍,眉头愈加紧蹙,末了长叹一声,将信递给万沅沅。
“依赵兄信中所言,哥儿科举一事怕是暂无法推行了。”
赵仕恺在信中说,岁首大朝会内阁大学士提出开放哥儿女子科举,惹得御史大夫当朝撞柱,场面一度失控。
其后,头染鲜血的御史大夫带着都察院一众同僚在太和殿门口长跪不起,高呼祖制不可违。
陛下全程冷眼旁观、未发一言,无人可窥他心中所想。
柳二苗观夫郎脸色不佳,赶紧补充:“信中还说,赵兄马上外放了,待他三年任满调回京都,想必是要高升的,到时许有转机。”
“嗯,我知此事急不得的,只好徐徐图之。”
今日柳家人有意滋事在先,当下又听闻坏消息,万沅沅心情实在糟糕,却也深知别无他法,只能如此宽慰自己。
“但我还是忧心软软,方才他晓得哥儿不能科举,很是难过。”
柳二苗沉默片刻,无奈道:“世道如此,三纲五常、礼教吃人,非你我之力可抗衡。他在家我们尚可拼命相护,可……”
可怕就怕,他心里怀揣这份憧憬与渴盼长大,抱着一腔空空的热血踏入这世道,一不小心就会被外边的风雨泼得枝残叶落。
“依我看,此事落定前还是莫要在孩子面前提起了。”
“沅沅,再等等吧。”
标注:①摘自《哪吒之魔童降世》台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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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在山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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