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尽天良的畜生!”
柳二苗气愤不已,以掌击几案,桌上茶碗震动洒出不少茶水,可见其气狠而力大。
万沅沅在旁搂着孩子们安慰,听林北押着老婆婆讲完来龙去脉,整个人都是懵的。
妇人夫郎生产,本是鬼门关前走一遭。
姓吴的不仔细侍候,反花大价钱买通接生婆去害命!
向前未曾听闻他夫妇二人有嫌隙仇怨啊。
何至于此!
不对,王文泉不是吴家隔壁王夫郎牵线相看的么,吴煦阿娘骂奸夫淫夫,这是早有首尾了?
他问老婆婆,来了村里几次,该见过吴家续弦,是不是当年抱走她孙子的夫郎。
老婆婆点头,是他。
现在想来,他昔日应是故意涂黄了脸,又戴着布巾裹脸,问就是长了痘子不便见人。
虽刻意隐藏,但眉眼、说话口气都像,差不离了。
冷静下来分析一通,便大致猜出来真相。
吴煦阿娘孕中不查,吴勇跟王文泉搞到了一处,她发现后一时情急早产,怕是说了什么等孩子生下饶不了他俩,要把人浸猪笼之类的话,那对奸夫□□一合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可老婆婆说,吴家提前数月就花了比寻常高的价钱把她定下接生。
莫不是早生谋害之心?
此处可疑,还要再探查思量。
再说这老妇,原以为照顾吴煦他们生意,是个和善的,没想到心这么狠!又狠的不够干脆,害人害己。
一连串的事情砸下来,绕得他头疼。
他又想,王夫郎是个好的,应该是好的。
得找人过来问问。
报官定是要报的,先把相关人喊到一处,把事情理顺了,请个状师,弄个章程出来。
柳二苗拍板,“今儿先这样,林北,你带这老妇回庄子让张管事好生看起来,我明日跑一趟县里找个靠得住的状师。”
牵扯上命案,还是去一趟县里,请个好状师,再县衙打点一下。
他们东山村在亓镇之下。亓镇地处县城隔壁,属交通要道,近些年更是商贸繁荣,是堪比县城的大镇。一般事务由县丞代管。
但这桩官司牵扯上人命,县丞职权不够,便是去镇衙,也会移交上一级衙门。
林家生意做得大,往前铺子也有过纠纷和官司,但没处理应对过那么大的官司。
跑一趟县里,他好有个底。
此外,他再把报官后可能的后果一一跟吴煦分析讲明,最后确认一遍,他是否真的决定报官。
开弓没有回头箭。
别的暂不论,他若报官,无论结果如何,不孝名声是定要背上了。
吴煦很肯定,“要报官的,杀人了……是杀人啊……”
他接受过二十一世纪法制教育,虽然熊,也不过是打架闹事逃课,犯法的事想都不敢想的,法网恢恢,总该要付出代价的。
柳玉瓷眼泡又红又肿,哭了好几回,想到煦哥哥可怜要哭,想到他阿娘命薄要哭,想到老婆婆居然这么坏觉得真心错付又哭,现下眼眶仍水汪汪的。
他一路回来都紧紧牵着吴煦和张荞的小手。
吴煦难得的不再缺心少肺,始终闷不吭声,想到曾跟杀人犯叫板就一阵后怕和恶寒。
张荞一时不知该安慰谁,眼睛亦红红的。
三人互相依偎着,靠在万沅沅身上汲取力量。
万沅沅让荞哥儿和阿煦今夜睡柳家,他夕食煮点安神汤,给他们压压惊。
其他五个孩子脸色也不好,个个似蔫了的鹌鹑,都吃了再回。
又问二苗,“用完饭我把王夫郎找来问问。再有村里出了大事,要不要知会里正一声?”
想到里正,柳二苗沉默片刻有些担心,“就怕里正不同意报官,吴家出了命案,整村的名声都要受累,唉。”
“若是不提,报了官,官差拿人仍要知道的。”到那时,里正心里有了膈应,往后日子就过不顺畅了。
“我们先把事理顺再谈吧。”
晚间大柱和狗子走了一趟王夫郎家。
怕遇上吴家人,没让吴煦过去,他俩自告奋勇为小伙伴分忧。
王夫郎到了柳家屋里,万沅沅没请他坐,直截了当问他为什么介绍王文泉给吴勇。
王夫郎被问懵了,“啊……万家哥哥,我不知王文泉是个刻薄的,真不知,我是想着阿煦刚出生,吴勇求到我面前说想讨个续弦照顾孩子,王文泉是我娘家远亲,两边一说和就成了。我也后悔,寻了这么个人,苦了孩子。”
他以为柳家是为吴煦这么多年受的欺凌撑腰。说了那么桩亲,他良心也难安,而今吴煦也算得遇贵人啦,他高兴。
把积攒数年的惭愧牢骚一吐为快。
岂知,万沅沅安静等他说完,给他炸了个大雷,告诉他王文泉与吴勇早就勾搭上了,是利用他过个明路。
不止勾搭上了,还恶向胆边生,害人性命!
“天杀的黑心肝的东西!”
“丧良心,真是丧良心呐!我命苦的大妹子喂!”
吴煦亲娘仁善,脾气好,待人大方,左邻右舍相处皆不错。王夫郎乍一晓得她是被谋害的,伤心落泪,心中悔意更甚。
“我怎么就着了他们的道,给阿煦招了个祸害当继小爹呢!”
他要给吴煦磕头认错,吴煦哪里肯,忙躲万叔么身后。
既是无心,好心办坏事,万沅沅一改冷脸,客气请他落座,喝些茶点缓缓。
王文泉表示若是报官,他也愿意作证,定要为大妹子和吴煦讨回公道。
*
第二日,柳二苗驾庄里的马车赶去县里,邀常来常往的县衙师爷喝了顿酒,酒席上倾吐一番吴煦遭遇,师爷是个玲珑人,当即推荐了县里有名的讼师金大状。
金大状常为穷苦人奔走,只象征性收一点酬金,在百姓之间很有口碑。
他随柳二苗回了十里庄园。柳家周围人多嘴杂,还是庄子里谈话方便。
魏夫子亦在。
事关重大,学堂那边由柳玉瓷和张荞领着余下孩子背书、练大字。他带着吴煦在这边。
师者为父也。
除了吴勇,他没有长辈做主,柳家到底不是正经长辈,上了公堂,魏夫子更名正言顺些。
金大状听闻吴煦在读蒙学,道是状告亲父不妥,“我朝极重孝道,无论吴勇是否犯罪,子告父,先受二十大板,再背一世污名,不值当。”
此前没人跟吴煦说过要打板子,“啊,要打板子?可是,孝道的话,为娘亲讨公道就不算孝顺吗?”
自是不算,出嫁从夫,女子哥儿地位如何与汉子相比。
万沅沅事先也没想到这点,“那不行,光是二十大板,阿煦身子骨哪受得住。”
金大状建议他们,魏夫子若同意,可代学生首告。
魏夫子有秀才功名,见官不跪,他们占理,县令多少会卖点面子。虽以夫子身份出面状告吴父有些牵强,可吴煦外家无人,也说得过去。
魏夫子心善,怜惜学生遭遇,果断同意,“也好,便由为师首告罢。”
万沅沅叹一声,此番过后,魏夫子在村里怕是要遭拎不清的人记恨,小学堂亦前路未卜,不知会是何境遇。
老妇听他们议论,自知罪孽深重,想要弥补一二,“若我自去县衙自首呢?那就妨碍不了吴煦名声了吧?出了命案,官府总不能不查,且我不是你们东山村的,我要自首你们里正也拦不住我,怨不了你们。”
如此更好!
“只是人命官司,堂前敲鼓,无故指认他人害命,一概先打十板,你可受得住?”
“受得住受得住,没关系,我该得的。”
故此,金大状便作为老妇的讼师,替她草拟一份自告状纸。
几人商定好对策,隔日一早便去了县里。
走前,万沅沅去里正家知会一声。
里正见他们报官心意已决,又是接生婆自告,不好再说什么。
众人走后,他抽着水烟,唉声叹气。
给吴家通风报信定不可能,吴煦那孩子实在命苦,可往后村里名声……唉,恐怕好人家都不肯嫁到村里或娶村里哥儿女娘了。
愁啊。
怎么出了这么个不是人的东西!
另一边,柳家一行人直奔县衙。
瑀朝告状流程一般是写状纸,递交给衙门门房,请门房转交师爷,师爷会依据事情轻重缓急,挑拣重案要案呈报县令,择期升堂。
若是民事类纠纷,会有师爷先行调解,双方接受便算事了,不必过堂。调解不成,就要等师爷排案子,等县令发话再进行审理。
若是刑事类案件,又不愿按上述流程慢慢等的,便可去敲衙门前的堂鼓,击鼓会引起周遭百姓注意,稍后有衙役接过状纸直接递给县官,由县官决定是否立即升堂办案,或择日再审。
但是,击鼓鸣冤者,不管状告何人,所谓何事,需先受十大板。
子告父,则二十。
他们选择直接去击鼓,不能等吴勇和王文泉反应过来跑路。
金大状陪同老妇拿着状纸在衙门口击鼓鸣冤。
其余人站在人堆里,暂未上前。
鼓声一传数十里,很快就有民众聚集起来。
人群里有跟金大状相熟的,有受过其恩讨回公道的,还跟他打趣:“金大状,又为咱老百姓请命来啦?这回又是什么案子?”
金大状笑而不答,只说让他们等着升堂旁听。
前日柳二苗跟师爷打过招呼,是以,衙役将状纸递进去,不多时便来传讯,县令大人准备升堂啦。
击鼓鸣冤,须公开审理,故堂外站满了围观群众。
老妇挨完十板子,身上血呼啦擦的,开口便是自告,全场惊呼声一片。
她将往事娓娓道来,又哭又悔,直指吴家汉子威逼她使了手段谋害自家媳妇性命。
县令听罢,问:“本案可有苦主在场?”
魏夫子领着吴煦步至堂前,让吴煦只管跪拜县令,不必开口。
他道自己乃孩子老师,替他将多年苛待委屈细细说给大人,其后又有柳家夫夫和王夫郎上前作证。
县令大人惊堂木一拍,命衙役速速去东山村拿人。
兰竺县民风淳朴,围观百姓都多少年没听见这种惊世骇俗、丧心病狂的命案了,顿时议论纷纷。
有人同情孩子自幼丧母,有人痛骂汉子灭绝人性,有人对老妇遭遇既怜又恨。
吴煦不知被全场气氛感染了情绪,还是原主没有散去的灵魂作怪,低泣不止,不多时,变成嚎啕大哭。
听者心痛,闻者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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