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京城皆传她才思敏捷,兰质蕙心,那韦氏既花了这么多心血培养韦娴儿,不知今日庭审一见,初照可有信心?”司马信从身旁的木桶舀出酒斟上,眼神落在竹提子上,心思却放在一旁的江初照身上。

江初照双手捧着漆碗,“回殿下,初次交锋,属下不敢轻下定论。不过此人才思敏捷不假,兰质蕙心倒是有些勉强了。”

“哦?”她将提子底部翘起来,看酒化作一条细长的直线,落入漆碗中,“初照此话怎讲?”

细细密密的酒珠子从碗里溅到手上,酒香随着晶莹的长河落下来,沉淀到碗底,又被后落下的瀑布击得四处乱窜,一股脑地钻进江初照鼻子里。“她名中带‘娴’,却不温婉娴静,倒有几分恃才傲物,飞扬跋扈。”

待竹提子中的最后一滴落定,司马信眼中的笑意随涟漪荡开,她看着江初照端着漆碗朝自己行了个拱手礼,然后一饮而尽。“多谢殿下赐酒。”她昂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明明都是吞咽的动作,光滑的喉结却像上好的打磨的玉如意。

她挪过目光,转过头,替自己也斟了一提酒,“如此看来,初照可有把握了?”

江初照将漆碗放在案上,拿出手帕轻轻沾了沾嘴角,却没有司马信那般乐观。“属下不敢托大。”

闻言的司马信的心情,像方才竹提子里最后的那几滴酒,一点一点落下去。她拇指拨弄着碗沿,“你之前对我说,父皇只是需要一个台阶,我的奏章,便是父皇需要的那个台阶。那父皇什么时候该下呢?如何下呢?”

江初照向来谨慎,她细细思虑,又宽慰道:“最晚也不过就大殿下从河北回来了。”

“大皇兄从小便跟着父皇南征北战,对付那群不攻自破的蛮夷之徒,一月不出便可凯旋。”说着说着,便又多了些信心。信心却像荡开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慢慢地缩小。她的几位皇兄越精明强干,她登上储位的变越难。江初照却否定道:“殿下仔细想想,镇北将军可是何人?”

韦谊之子韦珲。“韦珲治蓟州,都督冀州、并州、幽州诸军事。若是陛下想快速收回河北,应派谁去?”

“二皇兄。”司马信答道。“河北之敌不攻自破,大皇兄领兵,战的不是鲜卑。”

见她明了,江初照继续引导:“现下争储,只有三位年长的皇子有实力,三位皇子凭借着世家,在朝中建立了深厚的根基。陛下被豪门世家掣肘已久,朝中立储呼声越高,无论是陛下要立哪位皇子,都必须清除剪除羽翼,防止外戚专权的前车之鉴。此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司马信皱了皱眉,“若是大皇兄在河北半年,此案要审半年了?”

江初照双手交叉放在腹前,右手食指轻轻叩着手背,她斟酌着话语,像方才司马信斟酒那般:“殿下,有些事就跟过独木桥一样,上了桥,便走不了回头路了。”

她声音轻柔,像引导,语重心长:“殿下,你想成伟业,便要有耐心。悬梁刺股、卧薪尝胆,每一个都是忍常人所不能之忍。从今以后,有的是提心吊胆的白日,和耿耿不眠的长夜。”

“况且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此次二位殿下领兵出了京城,正是殿下的时机。”

她一未领兵,二还得罪了韦太尉,替江初照争得了陪审之权,却要日日谨小慎微。她实在是看不出“福”在何处。“我应该做什么?”

“殿下如今什么都不用做,只用等大殿下的战报。”

“等?”

“是,等战报,其间便在府邸之中,任何人都不要见。”江初照叮嘱道。

司马信不明就里。“初照可有良策?”

“属下目前暂无两全之策,不过下次审苏沐是在三日后,属下见机行事。”

“你万事当心。我这府邸你随意进出。”她没什么能许给她的,自己的信任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多谢殿下信任。属下不便久留,便先行告退。”

江初照走远,屏风后走出一宽袖长袍男子,男子温润如风,留着一把短山羊胡。

“二舅舅。”司马信拱手行礼。

“见过五殿下。”许明亦回礼。举头投足皆是大家风范。“此人多谋善断,却谦逊有礼,冷静克制;虽以谨言慎行律己,却甘为殿下赴汤蹈火。今日一见,不枉殿下当年冒险救下。”

司马信看向门外,江初照的背影早已不见。她回想起当年也是在大理寺狱,那人的白衣被血和污渍脏得不忍直视;她强撑着身子行了个大礼,说“愿挑千钧担,甘做马前卒。”她说她老师能完成的事,她亦能。

“初照与我,相知相惜,情同手足。舅舅今日一见,可放心了。”

许明顺着她目光望去:“此人担得起殿下一声‘知己’。”

“舅舅先回府吧,避免落人口实。”司马信下了逐客令。

许明未露出半点不悦,有礼有节地拱手:“下官告退。”便利落地出了府。

天色快要暗下来,他骑马回了尚书府。

“大哥。”许明行了礼。许让抬头看了一眼来人,便将之前专门放在一旁的竹简递过去。

许明上前拿过竹简,许久后,才又疑又惊道:“这…”

许让早料到他是这个反应,头也没抬,拿了小刀轻轻刮方才写错的字,“说说方才在五殿下府上听到的吧。”

许明一字不落地将方才在司马信府上听到的内容汇报。许让却未对江初照的表现有吃惊的反应,他十分平静地放下小刀,吹了吹刮下来的竹屑,提起笔,边写边道:“她可是那人从小养在身边的,若是个无勇无谋的,倒奇怪了。”

写完之后,又细细端详起来,斟酌着添了几句话后,又道:“只不过她有一点没学到,便是藏拙。不过也难怪,她是罪臣之后,从小双亲皆丧;眼见有了靠山,又一死一发配边疆。”他吹了吹墨后,一边将竹简卷起来,“她身后可再没靠山了。”

若是她有靠山,他们可不敢让司马信用她。许明问道:“大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帮五殿下一把。”

许让轻轻笑了笑,一脸的儒雅随和,“你不是在那边都听见了吗。等。”许明皱了皱眉,怎么大哥也按兵不动。许让抬头看他,笑道:“你也急。”

“你既夸她多谋善断,怎么连她的计策都不听了。等。等大殿下的战功从前线传来。也不要去五殿下府上了。她愿意冲在前面,就不用你我替殿下流血了。”

听许让打了一大串哑谜,许明也不刨根问底了,只是将今日司马信下的那道逐客令又说了一遍。

许让听出他的对司马信疏远的不满,宽慰道:“五殿下不明白,她身边的人明白便好。地为棋盘,山河做纵横,上位者博弈,你我都只是棋子罢了。”

案上还堆积如山,许让也要下逐客令了,“五殿下从小恩宠万千,自是不懂朝堂刀光剑影了。你若是真想帮她一把,就派几个人去盯着。”

许明一惊,“韦谊他怎敢?”

许让把竹简摊在桌上,又抬头看他:“他自然是不敢,不过她还有个亲妹妹。”

“弟弟明白。”许明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许让看着他背影。许明说的没错,江初照不会藏拙,他这个弟弟就藏得挺好。

暮鼓像敲在人的耳膜上,催促着长街行人脚底生风,他们仿佛对鼓声有种天然的恐惧,似乎慢一步,就会被鼓声缠住脚脖,动弹不得。同样步伐匆匆的江初照心里也在打鼓,甚至比钟鼓楼上的鼓槌敲得更厉害,胸腔里的鼓声和耳边的鼓声交相呼应,牵扯着太阳穴,连呼吸都紧张了起来。

比起无孔不入的,四处疯狂蔓延的,要将人缠起来的鼓声,那几道紧紧攀缠着自己的目光更是骇人。从背后直勾勾地望过来,像一根根烧红的铁烙,要从后背将前胸灼穿。

她拎着袍子加快了步伐,此时厚重的钟声仿佛将空气都搅和得浑浊了起来,攀附着袍角和脚脖。

身后几人穿着棉麻短打,裹着棉麻头巾,拨开一浪一浪的人群,朝江初照逆流而来。

此时回家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江初照左右张望,抬步进了一条小巷。她浅色的布衣在鲜艳的人来人往中很是扎眼,加上驻足观望的动作,很容易被锁定。

几人跟着她进了错综复杂的小巷。江初照将熟烂于心的布局在脑中摊开,便走边盘算着自己的步速和身后几人的步速,她熟练地拐过几个拐角,却在对面拐角处看到戴着斗笠的男人身影。

她心猛地一沉,迅速拐到另一侧,贴在墙根。鼓比方才敲得更快更响,甚至胸腔里的鼓声自内刺激着耳膜,让她不由得呼吸都紧促了些。

不过她迅速冷静下来。很明显,戴着斗笠的和方才身后跟着的不是同一拨人,她正欲抬步,却听见了近在咫尺的脚步声。

一个在后背,一个在前方。

两人后跟着地,轻轻压着脚尖落地,生怕打草惊蛇。鼓声同样刺激着作为跟在江初照身后的尾巴,他们屏气凝神,拔刀走出拐角,与之四目相对的,却是自己人。

两人对视,皆是一惊,没想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人,竟在眼前跟丢了!

江初照的呼吸还未均匀,她推开家门,确定没有人跟上来后,锁上锁闩,转头却看一戴斗笠的男人坐在主位上,身旁立着两人,皆是神色凝重。

“何人?”她不由得升起十分警惕,暗暗思虑着会是哪方人马。

为首的那人从腰间掏出令牌,江初照上前查看,恭敬地行了一礼:“下官见过许尚书。”

那人将腰牌收好,始终用斗笠遮着半张脸,他拿着刀起身,似商量却带着命令的语气:“江文学,你尚且自身难保,令妹就由在下带去安全的地方了。”

江初照无力反抗,但她知许尚书不会害江归,脸上的薄怒消下去,依旧绷着,只拱手道:“下官谢过五殿下,谢过许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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