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苏扶楹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恍如前世。

明明他才是那个背信弃义的人,

他却言辞凿凿:“好妹妹,你终于能安息了。”

诡异的笑容挤满他的那张脸:“就是今夜,只要郑三和长月公主礼成,一切就结束了。”

但好在报应不爽,老天让她重来一世。

苏雍整夜辗转反侧。

想起苏扶楹说的正月那天。

起先只是二妹妹咯血,无法进食,家里人早就习以为常。

请来郎中,郎中照旧拿药吊着。

可小夜之时,三妹妹忽得了癔症,一个人寻到了二妹妹院前的莲花池。

等守夜的丫头找到人,二妹妹半个身子已经没入池中。

那夜阖府灯火通明,父亲亲自请来医官。

三妹妹第二日才恢复神志,未语泪先流。

她道睡梦中听到二姐唤她,便跟着声音走了出去。

经此一事,父亲母亲本欲将二妹妹遣回海陵,但是最后顾虑着“消灾”之语作罢。

莲花池被填,母亲不允二妹妹再与三妹妹同桌同食。

苏雍睡至巳时方起,过花园瞧见了寒酥,向她问起苏扶楹的起居。

寒酥只说娘子一切都好,多谢大郎君挂怀。

苏雍看她手里拿着昨日的那本“渠注”,问道:“扶楹已阅完?”

寒酥点头:“我正要去书阁还呢。”

苏雍记得二妹妹似有做批注,“给我吧,我顺路。”

寒酥道谢:“那就有劳大郎君了。”

正是晌午,他干脆带着书去了珍味阁。

苏道山和黎若真已入席,俱在等候苏黎汐。

苏雍颔首:“父亲,母亲。”

他随手翻阅“渠注”,不禁挑眉,二妹妹的字怎么越发不能看了,就像初学者般。

又想到她的左手伤了,难道是不常用的右手写的?

“天灾地变,于人,总是有心而无力。”

苏雍闻言合起了书:“父亲因何有此感慨?”

“冀中年年逢旱必涝,朝廷减少赋税,赈灾救济,致使国库无法充盈,如此循环往复,没有终焉。”

苏雍莞尔,执起手里的那本“渠注”:“我倒是觉得二妹妹的见解很对,洪潦应重在治与防,事后只能是亡羊补牢。”

苏道山眼皮上撩:“她?”

一旁的黎若真蛾眉微锁,眼神犹疑看向苏雍。

“是,”苏雍将“渠注”推到苏道山的跟前:“这里面有二妹妹的小注,儿子粗略一阅,有豁然之感。”

苏道山眸色微冷,眼风不曾落到书上,振臂掸展广袖:“倒也不必如此抬举她。”

苏雍抬手,安善即刻收回了“渠注”。

他在黎若真的摇头劝阻下固执开口:“二妹妹一心他人,生来便身不由己,儿子是情之所至。”

苏道山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被一声失笑打断。

“二姐姐又有心上人了?”

苏黎汐自然落座在黎若真与苏雍中间:“她不是心系昭王世子么?”

“昭王世子?”

苏黎汐的杏目透着诧异:“哥哥竟不知?上京城都传遍了,我及笄礼那日,二姐姐曾与昭王世子私自会见。”

“扶楹性子淳钝,怎会在家中私会男子。”

“哥哥!”苏黎汐一语出,便惊觉自己激动太盛。

相反,苏雍一脸平和,只是在和她如常谈论。

自正月里,知道了那件事后,她在这个家里多了三分小心翼翼,四分漏脯充饥。

她没有把那个病秧子赶出去,自己也成了刀俎下的鱼肉。

可是以前,她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是父亲母亲的唯一,她不会为了那个病秧子和哥哥争辩。

她不需要争,从一开始便都是她的。

想着想着,她瞪大的双目滚下热泪。

黎若真忙握住她的手轻拍:“好了,好了,和你说了多少遍了,为什么总要为些不相干的动气伤神?”

苏道山适时提醒道:“雍儿。”

苏黎汐哭了会儿,仍没有等来他的劝慰,越想越忿,哀怨看了苏雍一眼。

哭道:“父亲,母亲,是我不对,惹了哥哥不快,我还是回自己房里用膳吧。”

苏雍忽觉意兴索然,站起身道:“适才想起约了郑三,有事相商,儿子就先退下了。”

他脚头调转,侧身对着苏黎汐道:“妹妹莫要和我置气,保重身体要紧。”

苏雍一路出了府门,等仆从套好马车,瞥见车内多了个食盒。

安善道:“是二娘子院里的丫头给的,让您捎带给……殷娘子。”

苏雍打开食盒,一瞬香气四溢。

小小的彩糕方正精致,最上点缀有银杏和松子的果实。

“二妹妹有心了。”

安善接过食盒,稳妥放好,小声嘀咕:“郎君对二娘子也很用心啊。”

苏雍怔怔道:“这都是我亏欠她的。”

安善犹豫不决,半晌犹如泄气一般:“可这都不是您造成的,以后能够长久陪伴您的,是三娘子,况且您今日这般维护二娘子,二娘子也不会知道。”

苏雍眼底聚起空茫:“比起她所剩不多的时日,我这些又算得上什么。”

他下意识想起昨夜苏扶楹问他的那句话。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她也活不长了。

二妹妹刚患上痨瘵时,父亲,母亲便全心扑在她身上,四处寻医问药。

对府中事务,对他皆是不管不问。

多年来,他眼见父亲母亲对她态度的急转变化。

是为人父母对子女的期冀,他都能理解。

希望二妹妹也不要怪他们。

马车最终停在郑府大宅,仆从表明了来意,却被告知郑予洵半个时辰前就出府了。

“出府?有说去了何处?”苏雍探头问道。

门仆摇头。

苏雍不明是何事,能让郑予洵这么着急离开,甚至没有派人去苏府通个气。

“那我入府等你们郎君回罢。”

门仆下阶帮忙搬送车上的物件,苏雍人稍落后,入了偏厅消磨了一阵时间,才提步往梧桐阁去。

安善拎着那方食盒,眼观四方,错落在他身侧,左右徘徊。

许是样子太怪异,苏雍不得不出声制止:“正常走路便是,往后三妹妹和郑三结了亲,我和她便是亲戚,如此,合情合理。”

安善顺从了一会儿,又开始左顾右盼来。

苏雍干脆由他去了。

梧桐阁坐落在府院西南,幽静不常被人打扰。

至院门不足十步,一个着大赤色襦裙的女子疾步从内冲出。

高亢的女音在静谧的院落回荡:“就会些偷鸡摸狗的做派!活该做孀妇!再让我逮到你挑拨离间,我就把你赶到大街上去!”

院内传来阵阵呜咽。

苏雍脚步凝滞,血气翻涌而上,他压抑沉默,直止那道哭声停住。

“别提我来过,替我向她道贺。”

说罢,苏雍移步青石小路,没再回头。

安善目送他离去才进入梧桐阁。

女子半伏在地,拾捡地上的药草。

安善将物件丢在一边,躬下身扶起晒药架。

陌生的黑履靴闯入视线,女子错愕抬头:“安善?”

下一瞬,女子的目光极快投射到院门前。

“郎君并未来此。”

女子闻此头低下又慢吞吞转了回来:“是,我知道他没来。”

安善似觉得自己方才那句太过生硬:“今日是我家二娘子托我来的,祝贺您的生辰。”

“还有这些,”安善将带来的东西转移到四方桌上,“是我家郎君为殷娘子您置办的。”

殷秋细细打量了一番,展露笑颜:“多谢,得空了我会亲自拜谢。”

安善再也搜刮不出什么话来,痴痴站着。

殷秋收拢簸箕,问道:“他伤好些了么?青精膏用着有什么不适没?”

“早好了,”安善偷看她一眼,找补道:“郎君此次事务冗杂,连三娘子的及笄礼都没有赶上,实在是抽不出身。”

他不敢说,膏药郎君还未用,就被主母使唤人扔了。

她眼里的微芒一点点熄灭,苦笑道:“是我脑子糊涂了,连日子都记不清了。”

安善嘴角下撇,无奈扫她一眼。

殷秋都快忘了,和他已经三个月未见了。

只怕二娘子也是他的托词,苏扶楹自身都难保,那里还有闲心管她的事。

从她官人横死,姨母可怜她将她接回郑家,她就彻底失去了选择。

朝升暮合,守在这个窄窄的四方院子内,犹如一个活死人。

偏厅内,苏雍至未时末方离开。

仆从驱车去了宝德斋。

昨夜里苏黎汐和他提过一嘴,说想要吃宝德斋的酥条和樱桃毕罗。

伙计手脚麻利,很快打荷好,苏雍结好银钱往外去。

“郎君你看,那好像是二娘子。”

苏雍顺着安善手指的方向看去。

宝德斋的斜对面是翠碧酒楼,不同于往日的人头攒动,今日门可罗雀。

只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有六、七个佩刀随从护卫。

苏雍未来得及看清,一片十二幅裙裾一闪而过,隐入了空青车帘。

随从衣服上的纹饰他在南丘见过,与昭王的虎奕军同出一派。

不出所料,这应该是那位昭王世子的马车。

苏雍呼吸陡沉,嗓音夹杂着不悦:“确定是二娘子?”

安善双眸瞄着那辆马车,目不偏移,须臾,他点了点头:“是,是二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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